《风雨南溪.钮五阳后传》长生殿主

6、弦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宝瑛起劲地唱着《毕业歌》，竺方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唱道：“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插了进来，宝瑛和竺方回头一看，见是五阳在唱，表情都多少有些惊讶。
　　“爸爸，这歌你也会唱啊？”
　　五阳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们唱得好，我是瞎哼哼，瞎哼哼。”
　　“哪里，伯父，我看得出，你也是个有热血的中国人！”
　　五阳连忙摆手，道：“哎，我承认啊，上海之前被日本人攻打的时候，我是为十九路军捐过款。不过，你这大帽子我可戴不起，我老啦，拖家带口的，哪里还称得上什么热血啊，上不得战场，拉不动枪栓，哪里比得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惭愧，惭愧啊！”
　　宝瑛笑道：“你不知道，我爸爸嘴上这么说，当年讨伐袁世凯的时候，他还帮助过一个革命党呢！他的胆子可一点儿都不小。听我方丽姑姑讲啊，他以前被土匪绑架过一次，土匪都要杀了他了，他还谈笑自如，吟风弄月呢。是吧，爸爸？”
　　五阳笑道：“你们再说下去，我要钻到下水道里躲起来了。弄得我好像什么侠客一样，哪里有那么神，人怎么会不怕死呢？但是死来了，你躲不过，倒不如好好活完剩下的辰光，哪怕只有一天呢，也得珍惜，是吧？”
　　竺方点头道：“嗯，伯父说的话有道理，我记下了。伯父，你们家快到了吧？”
　　“恩，就在前面那个转弯口，思南路5号。”
　　“伯父，霞飞路的法国梧桐真美啊。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逛呢。”
　　五阳回头笑道：“你以后反正在上海读书了，有空让我们家司机带你到处走走。大上海这个地方五光十色，可看的东西很多，不管好坏，对你们年轻人终归是个经历。”
　　“伯父，那怎么好意思呀。”
　　五阳看了宝瑛一眼，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宝瑛是我的女儿，我的儿子上了抗日前线，家里没有男丁，我就当你是我的儿子一样看待，有何不可啊？”
　　竺方低头一笑，道：“伯父既然如此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宝瑛摸了摸墨绿色旗袍的领口，撒娇道：“爸爸，热死了，我们赶紧回家吧，家里有电扇，我想吃西瓜了。”
　　五阳笑道：“行啦，已经到了三号了，再走二十米就是我们家了。”
　　钮公馆的柚木大门打开了，钱惠和玉绢两人迎了出来，见到宝瑛身边还有些害羞的竺方，探询地看了五阳一眼。
　　“哦，这位是宝瑛的大娘，我的大太太，你叫她钱伯母就好。这位就是宝瑛的大姐，玉绢。”
　　“三妹，这位小伙子是谁啊？”
　　宝瑛看了竺方一眼，笑道：“这是我们申江剧社的导演兼男主角，竺方。他是碧桃镇人，最近才到上海来读书的。”
　　钱惠点头，笑道：“哦，碧桃镇，那离我们南溪镇不远啊。你父亲是哪位啊？”
　　“伯母，我父亲叫竺清。”
　　“梨花剑竺清吗？啊呀，这么说来，你也是名门之后了。”
　　竺方微微一笑，摆手道：“伯母过奖了，我哪里是什么名门之后啊。比起伯父府上，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来，别客套了，快进屋吧。妹妹，西瓜早给你冰好了，到饭厅去拿吧。不许吃多了，尝几块还得吃饭，别吃坏肚子。”
　　“知道啦，姐！”
　　宝瑛回头看了竺方一眼，飞快地跑到饭厅吃西瓜了。
　　玉绢看着宝瑛的背影，又看了看竺方，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忍不住微微一笑。
　　“大家先在客厅坐一坐，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有。”钱惠笑着把竺方和五阳他们让进客厅，自己到厨房盯着厨子们做菜去了。
　　五阳和竺方说了些时政和家常，玉绢笑着把五阳拉到一边，耳语道：“爸爸，我看三妹对竺方有些意思呢。”
　　五阳看了竺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轻声道：“那倒也不错，竺方这孩子文武双全，进退有礼，我喜欢。”
　　玉绢没再说什么，到饭厅陪着妹妹聊天，客厅里只剩五阳和竺方二人。
　　“来，喝杯咖啡，这可是正宗的蓝山，趁热喝吧，很香的。”
　　“多谢伯父。”
　　竺方双手端起咖啡杯，五阳见了他拘谨的姿势，不由得一笑。
　　“你拿杯子的姿势错啦。该像我这么拿。”
　　竺方看了一眼五阳的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忙改了姿势。
　　“让您见笑了。”
　　“哎，都说了不要这么客气。小伙子，今年多大啦？”
　　“我民国八年生人。”
　　“哦，十八啦。高中快毕业了吧，将来有什么打算，继续深造呢，还是？”
　　竺方一笑，道：“看看再说吧，我们的同学都是有打算的，不少人都报名参了军。可我是家里的独子，所以还得考虑考虑。”
　　五阳点了点头，道：“是啊，枪炮无眼，你作为独苗上了战场，要是有个万一，你父母的后半生可靠谁呢？不过话说回来，报国也不只上战场这一条路，在大后方也是能给抗战出力的，你说呢？”
　　“伯父说的对。这是您的全家福吗？”
　　五阳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银质相框，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是钱伯母，这位是林伯母，这位是您，这位是——”
　　“这是宝瑛的大姐。”
　　“那这抱在怀里的是谁呀？”
　　五阳的脸色微微一变，握着相框的手抖了一下。
　　“这是——是宝瑛的二姐，月竹。”
　　“哦，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她夭折了。”
　　竺方一愣，看了看五阳的脸色，只见他面色苍白，眼圈已经红了。
　　“伯父，对不起——”
　　五阳低着头摆了摆手，道：“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些事，人老多情，所以——”
　　“爸，吃饭了！”
　　五阳站起来，擦了擦眼睛，理了理头发，笑着对竺方道：“好了，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事。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拿手菜吧。”
　　竺方点了点头，一老一少相随入席，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