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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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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之后,紫藤街,格格府。
五阳回房换了绸子睡衣,开门出来,见钱惠还没卸妆,笑道:“今天你们俩都挺累的,早点睡吧。我也乏了,喝多了酒,虽然没醉,但是头昏,老犯困。难为你了,穿了一晚上的西洋皮鞋,都到家了,赶紧脱下来,换拖鞋吧,别明天起来脚肿了。”
钱惠低头一笑,道:“五阳,今天立了大功的是墨琴,你该多跟她说说话,怎么倒说起我来了。”
五阳也一笑,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头发,道:“钱惠,今晚——我就在墨琴房里歇了。”
钱惠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缓缓道:“哦。那你——早点睡吧。”
五阳走到墨琴的房门口,又转头道:“钱惠,我——我回南溪,晚上一定好好陪你。”
钱惠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倒好像我这个做夫人的多心,拈酸吃醋似的。”
五阳尴尬地站住了脚,不知道该跟钱惠说什么。
半晌,钱惠缓缓走到五阳跟前,问:“五阳,跟我说实话,你爱我吗?”
五阳呆住了,不知道钱惠为什么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这分明是墨琴的口气呀。
“我——钱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用说,我明白。”钱惠的眼圈忽然红了,她顿了一顿,道,“五阳,你——休了我吧。”
五阳只感觉一声霹雳当空炸响,惊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
“我是说,你跟我——离婚吧。”
五阳这回听明白了,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钱惠。
“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我,你爱的是墨琴。”
五阳无话可说,他知道钱惠说的是事实,但是,这个婚,他离不得。
“钱惠,这不可能。你这么多年,不管我怎么对不起你,你都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如果我抛弃你,我就猪狗不如了。再说,你一个人带着绢绢,将来怎么生活?你就算不为我想,也得为绢绢想吧,她如果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她就太可怜了。”
钱惠笑道:“我知道,你会这样劝我的。但是,你不觉得这样的日子让你很痛苦吗?你有两个太太,你不好亏待她,也不好亏待我,你必须一碗水端平。可是这一碗水你是端不平的,因为你不爱我,你对我的感情仅仅是习惯,甚至是同情。每个月你都得分出一半的晚上来给一个你不爱的女人,你在心里会觉得你对不起墨琴,你在背叛她。你生怕亏待了我,但是我心里会觉得对不住你和墨琴,我觉得我在你们俩之间插了一脚。你为了她,上到山下油锅什么都可以做,你心甘情愿,因为你爱她。但是你为我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因为你对我愧疚,你想报答我,给我补偿。但是,你觉得夫妻之间可以靠报答和补偿维持关系吗?”
五阳完全呆住了,他感觉钱惠陌生了,让他完全不认识了。过了好半天他才看着钱惠,柔声道:“你听着,钱惠。你说的都有道理,你能想这些,说明你进步了,你是个新女性了。但是,这是不现实的。在上海,你可以跟我离婚,但是一旦回到南溪,你让我跟七叔公他们怎么交代,你让墨琴以后如何自处?还有,你有一技之长吗?是,你是会做针线,缝缝补补,但是,我忍心让你去人家家里当娘姨,做这些活计吗?你忍心让绢绢过这样的日子吗?”
钱惠沉默了。爱丽丝小姐教给了她西洋的爱情观,却没有教给她自立的本事——实际上,即使在这个年代的西洋,女性自立,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何况是在还并不甚发达和开放的中国呢。
“这些道理,是爱丽丝小姐教给你的吧?她说的没有错,但是,我不可能离开你。你记住,我要一辈子对你好,这一点,我是对你发过誓的。我钮五阳是堂堂七尺男儿,发过的誓言不能不算数,你晓得吧?你根本不必对我有愧,你也根本不需要心里别扭。我不是我父亲,你不是我大娘,墨琴也不是我母亲或者银杏,我们三个之间没有那种勾心斗角乱七八糟的事。你记住了,钱惠,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不管我爱不爱你,丈夫对妻子好,那是天经地义。要是往后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想想绢绢,为了我们的女儿,别提离婚两个字,永远别提。好吗?”
钱惠含泪望着五阳,在此之前,五阳还没有对她说过这么多话。她知道,这次五阳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所以,她只回答了一声“好”,就回自己卧房去了。
五阳看着钱惠关上房门,深深叹了口气,打开墨琴的房门,走了进去。
墨琴穿着烟粉色的西式睡衣,蓬松的卷发披散在肩头,一张素面不施粉黛,倒更添了几分韵味。
“墨琴,今天得感谢你。要不是你那段祝酒词,我们今天的洋相可出大了。”
墨琴淡淡一笑,道:“得了,还不是我引出来的闲话,我要不去描补,那不是丢你们钮家的脸吗?”
五阳慵懒地往床头一倒,笑道:“我的夫人,你就别过谦了。你那段话听着像是给你自己解围,其实捎带着夸了在座一大半人,包括哈同夫妇。还有之前你跟我说的那段关于衣服的话,我看哪,你这口才本领,可不亚于《红楼梦》里的贾探春。”
墨琴笑道:“探春那么要强,未尝不是因为她是庶出。出身先就比人矮了一等,别的上头再不争先,那满府里的富贵眼睛,就都要踩下她的头去了。”
五阳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沉声道:“你呀,还是心重。那些闲言碎语理他作甚?日后只要我的事情做得漂亮,谁都不敢瞧不起你。别忘了,你可是格格!”
墨琴笑道:“格格?我不过是一个王府侍从的私生女罢了,虽然是满人,却跟爱新觉罗没有半点瓜葛。”
五阳坏笑道:“亏你还是满人,怎么连‘格格’的意思都不晓得?皇室公主,那是有固有称谓的,什么和硕啊,固伦啊,格格可不同,只要是满人的女儿,都叫格格。谁说你没生在帝王家,就不是‘格格’了?我早说过,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尊贵的格格!”
墨琴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她偎在五阳怀里,轻声道:“出来这么多天,不知道我的月竹怎么样了。五阳,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月竹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五阳搂着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呀,别胡思乱想。梦都是反的,我们的女儿,将来一定会长得水水灵灵,长命百岁的。”
“真的?”
“那当然是真的了,难道你自己不这么想啊。”
墨琴跟五阳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乐了。两人熄灯安寝,一宿无话。
南溪镇,钮府,二进院落,育婴房。
一阵迷烟从门缝里飘进来,正在打盹的乳娘毫无察觉地被迷晕了。
穿着夜行衣的毛狗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门,看着摇篮里的钮月竹,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把一双铁钳一样的大手,朝小儿细嫩的脖颈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