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南溪.钮五阳后传》长生殿主

5、秋水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依，空有泪满襟。几时归来哟，伊人哟，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那亭亭的塔影，点点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只有你的女儿哟，已长得活泼天真，只有你留下的女儿哟，来安慰我这破碎的心。……”
　　五阳缓缓推开墨琴卧房的门，只见墨琴独自倚着长窗出神，桃木梳妆台上的留声机放着《秋水伊人》的唱片，她一边听，一边缓缓地跟着龚秋霞的声音哼唱着。
　　五阳看见墨琴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于是强笑着走到墨琴身旁，道：“怎么了，墨琴，又在这儿发呆。这《秋水伊人》你都听了几十遍了，还听不够啊？”
　　墨琴回过头来，苦笑了一下，道：“我啊，我就跟这歌里唱的人一样，骨肉分离，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什么地方。你说，定坤他现在在哪里呢？”
　　“大概跟着中央军到前线去了吧。儿子大了，能照顾得了自己，你就别再担心了，啊？”
　　墨琴微微一笑，道：“是，是啊，他能够为国尽忠，我高兴，我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不辞而别，我心里就跟挖掉一块肉一样，空落落的。五阳，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他有个好歹——”
　　五阳忙捂住她的嘴，笑道：“又胡说了，定坤这孩子从小皮实，命硬，哪里会有什么差池。倒是你这个当妈的，总也想不开，要是弄出病来，定坤如果来信，我该怎么给他回话呢？”
　　墨琴默然不语，五阳看了她一眼，在橡木四柱床边坐下，道：“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你一个人闷闷不乐不要紧，全家都在为你担心，今天早上钱惠出去做礼拜，还跟我不停地念叨你，说是二妹最近神思恍惚的，人都瘦了一圈，眼睛都凹进去了，叫我多到你屋里看看，陪你说说话。玉绢这两天也老是替你操心，你看，我为你愁的，白头发都添了好几根了。”
　　墨琴前边听得还好，听到后边一句，不由得扑哧一笑，啐道：“又胡说，你那白头发哪里是为我添的，分明是老天爷让你生的，你倒好，贪天功为己功，拿来给我献情儿。”
　　五阳见她笑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大半，于是轻轻搂住她肩膀道：“我哪里是胡说，你自己数呀，我鬓角的白发明明添了好些根么。”
　　“喔唷，拜托，你白头发现在拔都拔不完了，叫我数，我哪里数得过来呀。”
　　五阳笑道：“我不过是一说，倒是你，年纪也不轻了，真该好好保养自己。往日你跟玉绢俩出去，人家都说你们像姐妹。要是你老是愁啊愁的，指不定哪天啊，人家就得把你认成玉绢的奶奶了！”
　　墨琴掐了五阳一把，笑道：“你这老没正经的，越发说出好的来了。说，以后还敢不敢消遣我了？”
　　五阳被掐的生疼，苦笑道：“好好好，夫人你厉害，我求饶还不行吗？我都五十七了，这老胳膊老腿，可经不起你这么掐吧。”
　　墨琴住了手，两人对视半晌，都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别闷闷不乐的了。今天宝瑛在中学排演话剧，我带你去看看，好吧？”
　　墨琴看了五阳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中西女中，大礼堂。
　　舞台上一束追光，打在女主角身上。女主角穿着护士服，黯然神伤地看着病床上的爱人高维汉。他在一二八抗战中受了重伤，虽然脱离了危险，但是失去了记忆。
　　“哥哥，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你的梅娘啊，你把我给忘记了吗？”
　　“小姐，我真不记得你是谁。我知道，你对我好，一直照顾我，但是，我真不记得你是哪个。如果你真的爱过我，我为什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呢？”
　　“哥哥，让我为你唱歌吧。也许听完这首歌，你就能想起什么来了。”
　　“好，我听你唱。我知道，你唱的歌好听，那天你在窗前唱《渔光曲》，我听见了。”
　　“好，那我给你唱，唱一首送给你的歌。”
　　女主角走到台中央，音乐徐徐响起。她满脸泪痕地看着远方，仿佛在眺望着自幼生长的南洋。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曼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们的勇士还乡。我不能和你同来，我是那样地惆怅。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为你违背了爹娘，离开那遥远的南洋。我预备用我的眼泪，搽好你的创伤。但是，但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你的可怜的梅娘！”
　　……
　　舞台上一阵静默，男主角被感动得流泪了。梅娘走到病床前，握住男主角的手，深情地道：“维汉，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我都会留在这里，照顾你，陪伴你。你相信吗？”
　　“我——相信！”
　　梅娘幸福地把头靠在床边，维汉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灯光渐暗，幕落。
　　剧场里的吊灯亮了，掌声响起。
　　“宝瑛这丫头，真看不出来，是个演戏的好苗子。不比玉绢差哪儿去！”
　　五阳笑了笑，道：“那还用说，我们家的孩子哪一个是不好的？这都是我钮五阳的后人，自然都是随我，个顶个的有出息！”
　　“行了，在家里吹牛就罢了，这里这么多孩子的家长看着，亏你说得出口。”
　　“有什么说不出的呀，我夸我自己的孩子，顺带夸夸自己么。”
　　“啊呀，懒得和你说了，你看，宝瑛下台来了。”
　　宝瑛穿一身蓝布学生装，黑色百褶裙，蹦蹦跳跳地从后台跑出来，一眼就看见观众席上的五阳和墨琴，于是冲过来抱住，在他们每人脸上都亲了一下。
　　“爸爸妈妈，你们来了，真好！”
　　“乖女儿，戏演的真好，爸爸都快掉眼泪了。”
　　“哪有啊，还不是演维汉的竺方配合得好。”
　　五阳微微一笑，道：“竺方？就是那个从碧桃镇到上海读书的少爷吗，我听你提过。说他们家是习武出身，我看他倒是挺文气的。”
　　宝瑛在父亲身边坐下，笑道：“那是看起来，你不知道，他太极打得可好呢，还会擒拿手，我们学校的体育□□都打不过他。”
　　“是吗，这小子厉害。我能认识认识吗？”
　　“爸爸要认识他啊，好，你们等着，我去叫他。”
　　墨琴见宝瑛走远了，低声问五阳道：“哎，这个竺方的父亲，是不是那个名震江南的梨花剑竺清啊？”
　　“是啊。”
　　“哦，难怪呢。我听玉绢说，这个竺清很洋派的，娶了个上海太太，还请了圣约翰的礼彬去他家当了几日家庭教师，自己也学了几句洋文呢。那个劲儿啊，跟当年找神父学洋文的你有点儿像！”
　　“是吗，呵呵，可惜我不会武功。”
　　“幸好你不会，不然就你年轻时候那性子，不把天捅个窟窿不算完！”
　　五阳哈哈一笑，抬眼见宝瑛和竺方已经走到近前。
　　“伯父伯母好。”
　　竺方对着五阳和墨琴点了点头，五阳和墨琴也含笑还礼。
　　“听说你是他们申江剧社的第一男主角啊，还会自己写剧本？”
　　竺方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哪里，不过是随手写点东西，也就在学校的舞台上演一演，不敢跟南国社他们比的。”
　　五阳一笑，看着宝瑛道：“你听听，他的口气不小啊，南国社是田汉的剧社，他敢这么说，可见是想在话剧舞台上做一番事业的！”
　　竺方一笑，道：“伯父说的是，只是我们的演技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还请你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观众多指教啊。”
　　五阳笑道：“一定，一定！哎，快晚上了，你们都饿了吧。你客居上海，住在亲戚家，当不无寂寥之感吧？到我家吃顿便饭，如何？”
　　竺方刚要推辞，见宝瑛对他使了个恳求的眼色，于是犹豫了一下，含笑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