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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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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3日,上海法租界,钮公馆。
钮玉绢在外头打完网球,擦了擦脸上的汗,走进屋子来开了瓶汽水,正要在沙发上看一会儿《良友》,忽然看见父亲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父亲。”
“玉绢,这几天别往学校跑了,横竖还在放暑假,外头不太平,听说日本人要打过来呢。我们虽说是在租界待着,但是以防万一,总归还是小心为妙。”
“知道啦,爸爸。”玉绢笑道,“这些日子我们学校都在动员大家参加抗日救亡演出队呢,我能报名吗?”
五阳看了女儿一眼,笑道:“爸爸要是不支持你,是不是就成了妨碍抗战的落后分子啦?”
玉绢也笑了,道:“还是您最通情达理了,妈妈就老想不通。爸爸,您有空多跟妈妈说说吧,我这次跟礼彬一起去,不会有危险的。”
五阳听她提到高礼彬的名字,不由得微微一笑,道:“你们俩的好日子也该定下来了吧?战争时期,一切雷厉风行,这结婚也得抓紧啊。”
“爸!这么早结婚有什么好的,我还想多自在两年呢。”
五阳假装沉下脸来,道:“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啊,你都二十八了,转眼就奔三十了,你还当自己是长不大的小姑娘啊?礼彬人不错,再说他不是答应你等仗打完了一起出洋留学吗,看这样子,人家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知书达理,有灵魂有思想的新女性。你自己还担心什么?爸老了,不可能陪你一辈子,早点把你的终身大事办了,爸也可以安心打理家里的事儿啊。”
玉绢低下头,半晌才抬起眼睛,缓缓打量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眼圈不由得有些红了。
“爸,您还不到六十呢,说这些做什么。女儿是得上前线慰劳抗日将士,如果还是原先那么太平的时节,我能不在家里跟礼彬一起孝顺您吗?”
五阳摸了摸玉绢的卷发,笑道:“你有这份儿心,爸爸就知足了。爸爸住在租界里,你也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想抗日就去吧,以后跟着礼彬好好干,等将来不打仗了,爸爸就在家里,等着抱外孙,顺便听听你讲你为国尽忠的事儿,你看好吧?”
“爸,您又来了,我刚好些,你非得把我弄哭了不行啊。”
“好了好了,让绢绢伤心了,是我不对啊。这些日子,你二娘正为你三弟的事情不痛快呢。他一声没吭就跟着十九路军上了前线,现在也不知被调到哪里去了。你说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人啊,难道我们做长辈的,还能这么不通情达理,碍着他保家卫国不成?”
“好了,爸,得空我去劝劝她。我妈呢?”
“跟你方丽姑妈到教堂做礼拜去了。”
“哦。”
看见玉绢有点闷闷的样子,五阳也不忍心,于是笑道:“瞧你,无非说了些国事家事,你就这样不痛快起来。行啦,女孩子皱眉头要生皱纹的,快别绷着个脸了。跟爸爸去喝杯咖啡,好吧?”
玉绢娇嗔地看了父亲一眼,在五阳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笑道:“爸爸你真好。”
“别拍马屁,你别让我操心是正经。对了,你曼蝉姑妈来信了。”
“真的呀,她在延安过得好吗?听说肖晃姑父又升职了呢!”
“嗯,她听说你要跟礼彬订婚了,高兴得什么似的,还叫我把她上次寄来的玉蝉留给你做礼物呢。小东西,你知道你一个人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吗?可别让我们替你悬心啊。”
“知道啦,爸。瞧你,今天老这么严肃。你再这样,我以后不跟你逛街了。”
“行,不说了。你不是说要去帮礼彬买道具吗?走,咱们去绿屋夫人时装店看看。你今年秋天就毕业了,如果真的要去北方,少不了要买点儿冬衣,我们也去西比利亚皮货店给你挑点儿暖和的衣裳,可不敢冻着我的乖女儿。”
“爸,我看你才把我当成长不大的孩子呢。”
玉绢把头靠在五阳的肩膀上,两人一同乘了洋车,往南京路方向去了。
南京路,永安公司。
“爸爸,你看这匹花布不错啊,给《放下你的鞭子》做戏装正合适,价钱也满公道的。”
“好啊。这匹布卖多少钱啊?
“先生,八十法币。”
五阳付了钱,让店员把布包好,给了地址让送家里去。
“爸,不是说好了我自己拿着吗,你这样多麻烦人家啊。”
“傻丫头,你不知道多送货他可以拿跑腿钱啊?眼下兵荒马乱的,谁赚钱都不容易,多份儿进项也好养家不是?”
“嗯,还是我老爸想得周到。”
“不许说我老啊,你自己说我还不老的。”
“嗯,老爸不老,看着就跟刚四十似的,少兴着呢。”
五阳“哈哈”一乐,道:“你呀,我怎么不信你怎么夸。”
“我说真的!你不知道,刚才在街上,好多人以为我是你太太呢!”
五阳听她说得大声,拍了她胳膊一下,道:“疯丫头,少胡说,你爸一把年纪了,要是还这么花心,你二娘她们还不吃了我。这里人多,你要拿我消遣,到了楼顶咖啡座再说,别满大街丢人,你老爹我可要脸红的。”
“你是脸红,还是血压高啊?”
“死丫头,越说越没谱了。行了,咱们坐电梯上去吧,我看你有点儿饿了,看看有没有培根卷给你来两份。”
永安公司楼顶,咖啡座。
父女二人刚坐下点了咖啡和点心,就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朝玉绢挥手。
“玉绢,那是你同学吧?”
玉绢抬头一看,可不是自己同系的校花云之凡么。
“是啊,爸,你先喝着,我去跟她打过招呼。”
“别别别,别忙着回来了啊,你们碰到一次不容易,快毕业了,我这个老头子也不给你添乱。我一会儿叫服务生把你那份儿端到她那儿去,你们好好聊聊。”
“爸,你真好!”玉绢一笑,蹦蹦跳跳地往云之凡那里去了。
“云妹妹,今天怎么有闲心到这里来喝咖啡啊?我听说你的江先生现在在昆明啊,有没有给你来信啊?”
云之凡笑着摇了摇头,道:“邮路不畅,断断续续地来过几封,无非是那些话。他这个人啊,就是太呆气,情书写得跟论文一样,居然在信里跟我讨论古希腊悲剧跟元曲的异同,你说好笑伐?”
“滨柳是个好人,你可别对他要求太严格。我们礼彬更不让人省心,成天在外头跑,也不知道忙些啥,听说他现在跟那个叫陶金的先生走得挺近的。”
“陶金?就是那个话剧皇帝啊?”
“对啊。”
“啊呀,礼彬认识他呀!改天我得找他要签名了,我上次看了陶金演主角的话剧《乱钟》,他演东北沦陷区的年轻人演得可好了!”
“人家名草有主,你就别花痴了,小心你的江滨柳吃醋。”
“他呀,他才不会呢。”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会?”
“因为老师没教呀!”
玉绢看了云之凡一眼,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张嘴呀,真是不饶人!”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五阳走过来笑道:“云小姐,不好意思,我女儿要去裁缝铺子给她们剧社做戏装,能改日再请你到寒舍喝茶吗?”
云之凡笑道:“伯父,您太客气了。好吧,我就把玉绢姐姐还给您。”
玉绢笑着跟云之凡道了再会,两人坐着一路电车,到自家的绸缎庄裁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