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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疏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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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法租界,贝当路。
法国梧桐的树影婆娑地摇曳着,橘黄的街灯在夜色中点染出柔和的光晕。墨琴穿一身象牙白蕾丝洋装,跟钮五阳手挽手地走在人行道上。
“墨琴,你的酒吧就在前边了。紧张吗?”
墨琴看着五阳,微微一笑:“为什么要紧张?这又不是第一次你送给我礼物了。”
五阳也低头一笑,道:“可是,这是我第一次送给你这么大的礼物。我真害怕你看了以后不满意,那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墨琴狡黠地看了五阳一眼,笑道:“这么说,其实紧张的是你自己?”
五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好啦,我会给你留足面子的。”墨琴看着前方的风景,笑道,“不管我喜不喜欢,这都是你对我的一片心意。你能接纳我们母女,又送给我这样的礼物,我真的非常——”
五阳伸出手来,打断了她的话。
“别说了,墨琴。再说这样的话就没意思了。你想想,从我们认识开始,我图过你什么?从来没有。我爱的是你,只是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不是格格,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因为我爱你,墨琴,所以我为你付出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墨琴。只要我们能一直这样彼此相爱,不管受多大委屈,遭多大罪,我心里都是甜的,你知道吗?”
墨琴看着五阳的脸,发现这张面庞已经带上了岁月的沧桑,含笑的眼神里,也隐含了更多的酸楚和无奈。过往的一幕幕闪过眼前,她的视野渐渐模糊了。
“墨琴,你怎么了?”五阳发现了她眼里的泪光,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墨琴擦了擦眼睛,“只是——只是忽然觉得,我们俩能走到今天,真的挺不容易的。”
五阳伸手揽住她的臂膊,笑道:“是,是不容易。因为知道不容易,所以我才格外珍惜。”
墨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五阳的肩膀,夜风有点儿凉,但是她感觉五阳的手臂格外温暖有力。
“墨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挺累的。父亲去世了,留下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丝厂给我,我每天料理生意料理得筋疲力尽,但是每当我疲倦的时候,我都觉得父亲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我。他像是跟我说,孩子,我知道你很难,但是你要知道珍惜,珍惜你眼前所有的一切。你不需要像我那样,靠出卖朋友背叛良心来换取万贯家财,你也不需要对身边的女人都重重设防,你不需要。你身边的人都是爱你的人,他们都真心待你,你荒唐了十几年,该是你学会感恩的时候了。每当这个时候,就算我再累,我也会强迫自己把今天该做的事情做完。你知道为什么?”
“为了你父亲?”
五阳淡淡一笑。
“不对。为了你,墨琴,为了你们。因为你们爱我,所以我要珍惜。我不能让你们失望。”
墨琴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五阳的手背,半晌,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五阳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段时间以来,每次跟你单独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的心特别柔软,柔软得像个孩子。”
墨琴看了五阳一眼,柔声道:“我懂。”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两扇镶着小格槟榔玻璃的柚木对开门前,五阳推开门,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My lady,this is your bar.Please follow me.”
墨琴一笑,款款进了大门,转头对五阳笑道:“没想到,几天不见,你的洋文长进得倒挺快。”
悦耳的钢琴声在青铜仿古吊灯的柔光里淙淙流淌,是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两人走到吧台前,在橡木高脚椅上坐了,五阳叫了两杯鸡尾酒,然后转头对墨琴道:“你注意看看吧台侧面的雕花。”
墨琴低头看了看,发现吧台侧面的暗纹浮雕都是中国传统图案,什么喜鹊登梅,玉堂富贵,流云百蝠,凤穿牡丹……雕工很是精巧别致。于是笑道:“这都是你的主意?”
五阳得意地点了点头,拉着墨琴到了吧台右侧的火车座上坐下,道:“这排火车座,也是我精心设计的,你看看,满意不满意?”
墨琴仔细看了看周围的陈设,只见火车座包厢之间的隔扇是两种材质相拼而成,一半是紫檀木雕花的中式漏窗隔扇,一半是洛可可风格的西洋铁艺雕花。再仔细看看一对对的火车座,原来都是由两副罗汉床组成的,床上是米色提花靠垫,中间的咖啡桌却是西式的,一色的青铜雕花高几,上边铺着磨砂玻璃,杯垫却又是牡丹刺绣的,四角各有一个流苏花结。桌上的台灯是花梨木云纹底座的,灯罩的样子像桃花的花苞,头顶的吊灯却是西洋的水晶灯。
“这就是你所谓的‘中西合璧’呀?”
五阳深深地点了点头,忐忑地搓了搓手,看着墨琴的眼睛,缓缓问道:“喜欢吗?”
墨琴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喜欢。”
五阳也放松地笑了,露出嘴角的虎牙,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墨琴,你给你的酒吧起个名字吧。”
墨琴一笑,低头想了一想,道:“苏东坡有句词,叫做‘缺月挂疏桐’,这路上梧桐树也多,就叫疏桐酒吧,你看好吗?”
五阳一拍手,笑道:“好,到底是我的墨琴,这名字起得又贴切又雅致。就叫疏桐了!”
侍者端来两杯葡萄酒,两人含笑对饮,夜阑方归。
法租界,亚尔培路,雅克理发馆。
钱惠坐在扶手椅上,五阳站在她身后,正对理发师嘱咐着。
“这个,前额的头发就不要烫了,只要烫头发的下半截,能在脑后挽一个卷发髻就好了。”
钱惠看着镜子,对五阳道:“人家墨琴可是全烫了,前面的头发弯的多好看,可洋气了。”
五阳一笑,双手扶住钱惠的肩膀,道:“是洋气,可是,那发型不适合你。”
钱惠撅起嘴,低声道:“五阳,那你是嫌我土气咯。”
五阳笑道:“哪有啊,我不是说你土气,你跟墨琴都挺漂亮的,可是你们的漂亮是不一样的,适合你们的发型当然也不一样啊。”
“怎么个不一样法啊。”
“人家墨琴呢,眼窝深深的,鼻子尖尖的,有点儿欧洲人的美感,所以呢,就适合把头发全部烫成大波浪,尤其是前额的头发,弯成水波的样子,更显得妩媚。你就不一样啦,你的漂亮,是那种清淡精致的漂亮,要是前额的头发弄成墨琴那个样子,那就把你的五官盖过了,感觉像戴了个头套一样,你觉得那样好看啊?听我的吧,我是你丈夫,对你们俩一向是一碗水端平的,哪里有夸她洋气,说你土气的道理?啊再说了,我是你丈夫,你这老婆土气,我自己有什么光彩啊,对吧?”
钱惠微微一笑,斜了五阳一眼,道:“这还差不多。”
五阳把手从钱惠肩膀上拿开,对理发师笑了笑,道:“可以开始了。”
三个小时以后,钱惠用手摸着刚挽上去的卷发髻子,笑着问五阳:“好看吗?”
五阳仔细看了看,笑道:“好看,真好看。我的太太既端庄,又漂亮,既高贵,又大方,确实好看!”
钱惠笑着看了五阳一眼,道:“你呀,就是一张嘴甜,从来都拿话哄我。”
五阳哈哈一笑,搂了搂钱惠,道:“瞧你说的,我哄你,还不是为了你开心啊。”
“妈妈,你烫头发啦,真好看!”
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忽然响起来,钱惠和五阳回头一看,原来是墨琴和绢绢两个人来了。
“墨琴,你怎么来了?”
墨琴一笑,道:“早就听说大姐今天烫头发,我也很好奇大姐换个发型是什么样。正好绢绢想买几套洋布裙子,我就陪她出来啦。”
“那裙子买了没有啊?”
墨琴笑着指了指手里的三个盒子,五阳点了点头。钱惠蹲下来,摸了摸绢绢的小脸蛋,笑道:“绢绢,出门买东西开心吗?”
“开心!”
“那,有没有听二娘的话啊?”
绢绢抬头看了墨琴一眼,笑道:“嗯,绢绢最听话了!”
五阳也俯下身来,摸了摸绢绢的小脑袋,道:“绢绢,逛了半天街,你二娘也累了,我们大家一起回家,好不好?我让小红姐姐给你剥柚子吃。”
“好!爸爸,我最爱吃柚子了。”
五阳把绢绢抱在手里,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小家伙,吃什么了,长得这么胖,又沉了。”
墨琴和钱惠看见五阳抱孩子,都忍不住相视一笑。一家四口在街道转角处叫了一辆黄包车,往紫藤街方向去了。
“明天晚上,哈同在好世界设宴,给养女爱茉莉小姐庆生,上海的各界名流都要出席。我在法租界工部局的朋友给了我们三张请柬,钱惠,你跟墨琴,我们三个一起去吧?”
钱惠低头做着针线,一边道:“我就不去了吧,刚到上海还没半个月,西洋的规矩也不熟。三步舞和四步舞倒是会了,可是都不熟练,要是有人请我跳舞,我怕给你丢脸。”
五阳皱着眉头道:“你呀,老是这么没自信。人家请柬都送来了,你总不能叫我再退回一张去吧?你要是不去,这房子里还有谁能去呀,绢绢?她还是个孩子呢。你就当是帮我的忙了,好吗?你放心,到时候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你要是不想跳舞,咱们不跳就是了。只要你去,就是给我面子了,好吗?”
钱惠低头想了想,抬头微笑道:“那,好吧。不过,五阳,我没去过那么大的场面,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你可得记得随时提醒我。”
五阳笑着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对了,今天裁缝铺给你和墨琴裁的礼服到了,我拿上来给你们俩看看啊。趁我下楼的功夫,你把墨琴叫到二楼起居室等我。”
“哎。”
两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摆在起居室的柚木镶磨砂玻璃茶几上,墨琴和钱惠都看着五阳拆开包装,脸上带了几分好奇。
“墨琴,这套是你的。”
墨琴把衣服从盒子里拿出来,在镜子面前看了看。这是一套黑色绸缎的西式礼服裙,裙子的下摆是鱼尾式的,背后腰部以下的位置有一个隆起的皱褶,一看就知道是按照19世纪70年代的样式制作的复古款。金色的凤凰手工刺绣从晚礼服的领口延伸到曳地裙摆,看起来既华贵又神秘。墨琴笑吟吟地抚摸着晚礼服柔软的料子,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五阳,这衣服真漂亮。大姐,你觉得呢?”
钱惠笑道:“我妹妹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钱惠,这套是你的。”
钱惠把衣服盒子端到卧室去了,一边回头对五阳和墨琴道:“你们等我一下啊,我索性换好了再来请你们看。”
少时,钱惠换好了衣服,从卧室里款款走了出来。这是一套中式的袄裙,白色的绸缎底子上手工绣出朵朵大红的写意牡丹,裙子是暗红天鹅绒的,上边有紫藤和葡萄的暗花。
钱惠看了看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轻声道:“真挺好看的,不过,幸好不是洋装,不然,我走路要自己把自己绊倒的。”
五阳和墨琴都很想笑,又怕钱惠觉得他们笑她土气,少不得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