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冲》重台朱槿

17、心跳

　　当天晚上，唐归榆规规矩矩地回了家，才走到门口就愣住了。大门敞开，也算得上是灯火通明。大门口的灯也打开了，玻璃罩外萤虫环绕，衬得星光明媚。家里竟然破天荒的有人。
　　他有点忐忑地挪回家，在玄关处换了鞋，本来想像往常一样一头钻进自己房间到天亮，才刚迈开一步，就见客厅的沙发上一头坐着一尊佛，一动不动面目阴沉。偌大的空间里只有电视机里发出嘈杂的声音，更显现出沙发上两人的阴沉恐怖。

　　唐归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不会又吵架了吧！
　　唐归榆定定地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叫了声爸妈，陈宁哼都懒得哼一声，头都没转一下，唐归榆顿感不安。

　　这时，唐延军选了一个陈宁看不到的角度，眼斜嘴歪的向陈宁那边点了点，给唐归榆拼命使眼色，唐归榆一看立刻反应过来不好，敢情是他妈那气从早上一直堆积到了晚上。
　　“唐归榆，过来过来，这坐会儿。”唐延军开口，伸手拍了拍旁边的沙发。

　　这下子唐归榆明白了，也不太敢叛逆直接进房间里了。又宽又长的沙发占了客厅一面墙的长度，唐归榆慢慢挪过去，心里仍然膈应他爸，一屁股就往沙发中间做，把陈宁唐延军对称分开。什么话也没说，眼神涣散盯着电视机里那几张人脸。

　　陈宁突然鼻孔先出了口气，接着用轻蔑的语气开了口：“说啊，不是要教育教育儿子吗？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教育得住他。”
　　唐归榆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问候祖宗十八遍了，心想：还有完没完？偏要拿着这件事过不去，妈的不就报个志愿吗？我到底是做错什么了，是去偷了去抢了刨了祖坟还是把公司弄垮了？

　　虽然他一直不明白这两口子的教育方式，但现在他是真的想拔地而起问问这两口子到底有没有上过学。从小到大学习上不管不问放任自流，就连小学作业都从来没有辅导过一次，学习上的事哪次不是唐归榆自己解决。生活上更是任其野蛮生长，想起来的时候责问一顿，不满意轻则骂，重则打。夫妻两人还不给孩子一天安宁快乐的日子，噼里啪啦家里天天吵架。

　　其实这些唐归榆久而久之还是能消化的，毕竟棍棒底下出孝子是三观极不端正的老人言。直到后来他不断知道周围的朋友，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被打过骂过，家庭还和睦。唐归榆心开始绞痛，这心里的不平衡油然而生，羡慕别人的同时就越来越不满这两口子的做事行径了。

　　唐延军立马正襟危坐，一板一眼说：“唐归榆，你知道我们为你操了多少心吗？这么多年你有给我们省过心吗？”
　　唐归榆向后一靠，表示抗拒不想回答。

　　“先不说这报志愿你任性妄为了，你倒是说说是不是我们欠你钱了，你成天摆脸色给谁看，你这脾气跟谁学的？”缓了口气，他接着叨叨叨，“你妈本来身体就不好，你成天气她，家你也不想回，现在更好，人话都不听了。”
　　唐归榆嗤之以鼻，虽然知道他爸说的是人话，但还是想脱口而出“我妈到底是你气出病的还是我？”
　　他看着天花板的吊灯，叹了口气，收回了心里的想法。

　　唐延军见他半天不说话，眼神也不鸟人，心里憋屈的怒气一下子窜上心头，故作威严地吼道：“说话，哑巴了？你瞧瞧你这德性，一点都不讨人喜欢，你知道亲戚朋友背后怎么说你吗？我都不想说，丢人现眼，你成绩好了不起啊？比你好的一抓一大把，你尾巴翘到天上给谁看？”
　　唐归榆承认，他爸在教训他这点上简直可以和陈宁并驾齐驱。吼得唐归榆眼睛一眨一眨的。
　　唐归榆还是无话可说，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场面可能收拾不住。

　　沉默了半天，客厅了又恢复了电视机里的对话，陈宁看这死孩子实在无药可救，试图最后挽救一下，说道：“唐归榆，你这样的人是走不出社会的你知道吗？我们是担心你以后没人愿意接纳你，你要是再不改改，你完蛋了你知道吗？是，我们这样的父母你早就看不起了，但你要知道唐归榆，我们终究是你父母，血缘关系断不了。”说完这句陈宁悲悯地看着大吊灯叹了口气，“我们毕竟是你最亲的人，你能...你能跟我们谈谈你到底怎么了吗？”
　　唐归榆：“......”

　　唐归榆突然受不了他妈心平气和地说话了，他也最怕这颗坚硬的心上突然被轻轻地来一拳，他话到嘴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就说说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
　　唐归榆想说是，他当然有一大堆话想和他们说，想说说他们为什么能这么畸形地教育孩子，说说这么多年到底给他造成了些什么影响，说说这些年来他有多煎熬。

　　谁知，唐归榆脱口而出的却是“没什么好说的。”
　　几人都愣住了，两口子是愣在儿子无药可救上，唐归榆是愣在为什么已经开不了口了，心里的那股尴尬之感到底是哪里来的？

　　“唐归榆啊，你怎么变成这样？”

　　这个问句，几人心里可能都没有答案。

　　“你要怎么办，你以后要工作，你要结婚生子，你难道还要用这种态度来对付你的上司，你的老婆儿女？”
　　唐延军一针见血，陈宁差点点头同意，转过来面对着唐归榆，再一次苦口婆心，“谁受得了你这脾气，这个社会本就是群居社会，你想独来独往，只有死路一条。”

　　唐归榆终于接了话茬，说：“谁说独来独往就活不下去，还有......”他顿了一下，自嘲似地笑了笑，“谁说的我要结婚生子？”

　　“你......你......”，这两口子顿时火冒三丈，其他的叛逆可以暂且不论，但唐归榆这态度坚决地拒绝结婚生子言论一出陈宁差点两眼一翻，指甲差点嵌到肉里去，瞪着唐归榆半天说不出话。

　　“你个畜生......你越来越放肆......你...家里就你一个独生子，你还想翻天了？”，没等唐延军说完，唐归榆抢断了话茬。
　　陈宁连连叹气：“不孝啊，真是不孝啊，全家就指望着你一个人传宗接代，你怎么这么自私啊！”陈宁一次又一次被儿子刷新着三观，还没从震惊中出去，“这话，要是你爷爷奶奶听到，还不得被气死，你怎么敢,你怎么...”

　　“结不结婚生不生子，这事以后再论，我不想再和你们多扯什么了，算是我对不起你们，就当我回不了头了，我已经说了N多遍了，你们要是不相信我能把今后的路走好，就再去生一个听话懂事孝顺，还愿意继承家业的。”唐归榆无视夫妇俩的目眦尽裂，起身拍拍裤子，“算是我求求你们了，你们就想以前那样，任我自由生长，皆大欢喜不好吗？”
　　他往房间方向走去，背对着他们，看不到一丝有情绪的神态，仰头看向栏杆，最后甩出一句话，“我是真不知道跟你们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这样吧，我上去了。算是我对不起你们。”

　　只听后面传来骂声，唐归榆麻木了，怎么都听不进去他们骂什么了，他已经把此事做绝了，听什么都没意思了。
　　他到了房间里把门一关，杵在窗户上看外面的月光，何其明亮，照得游泳池波光粼粼。
　　就这样吧，他想，回不去了。

　　外面仍然有骂声，这次不是骂唐归榆了，是两口子的骂战开始了。

　　“废了废了，彻底废了。唐延军，你扪心自问一下，这么多年你有教育过一下这臭小子吗？哪次不是我上赶着去说去骂，你要是有本事教育一下，能变成今天这幅模样吗？你有屁用啊在这个家。”
　　“我没教育，我哪次没说？这小子变成这样不是你惯出来的吗，你不准我说的，你现在倒是血口喷人地赖我了，你没错，你没错吗？啊？”
　　“你个畜生，你没一点当爸的样子，半天憋不出一句人话，你说的那些胎神语录有用吗？唐归榆会服你管教吗？”
　　“亲娘的，你好到哪里去，你别把屎盆子乱扣人头上，你就会教育吗”
　　“你他妈再说一句......”
　　“我说的不对吗？就说怎么了......”
　　“......”

　　唐归榆把脸埋在枕头上，试图埋住耳朵，心脏仍然在咚咚咚，太阳穴也不自觉地嘟嘟嘟，他没法平静。他从没有一天正正当当地开朗过，仿佛心里那股怨气怎么散都散不掉。当他说出那些气人的话时，心里说不尽的痛苦，但就是忍不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管不住那张嘴。
　　从小到大，唐归榆甜言蜜语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更别提现在天天的针锋相对了。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明天会怎样，他又要面临什么事，他虽然心里有目标，但目标毕竟不是结果，这路上还会经历什么，他是真的怕，他也怕他自己。
　　他做不到像汪洋那样往事随风飘，所以此时此刻脸倒扣在枕头里，心里真有点儿羡慕他。

　　手机上有两条汪洋发来的消息，是半个小时前就发的了，唐归榆现在才无力的打开手机看到消息。

　　汪洋：明天我就要训练了，你要没事可以来找我啊。
　　汪洋：你还好吗？你回家没惹到你爸妈吧？
　　唐归榆不知道回什么，但竟然想听听汪洋的声音，他脑子一热，拨通了汪洋的电话。

　　“喂？榆同学......”
　　“你在哪训练？”
　　“你要来吗？明天我发位置给你好了。”汪洋说完这句话，只听见唐归榆有气无力的说了个‘嗯’字，接着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等等，你怎么了？还好吗？你这状态...啧...家里是又发生了什么？”汪洋的语气有点担忧。
　　唐归榆看着天花板，眼神在黑暗中黯淡无光，虽然他不想把坏心情带给别人，但他听见汪洋那磁性中自带一种能安慰人的声音，还是缓缓说：“我不知道，就是累。”

　　接着，唐归榆自顾自的说：“我一回家，就是这种状态，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父母，但我就是忍不住，我不知道明天怎么办，以后怎么办......我受不了，我真的想走......”

　　唐归榆声音越来越小，又小声的叹了口气，只听见电话那头汪洋均匀的呼吸声，鬼使神差的问：“你睡了吗？”
　　汪洋呵了一声，声音不似刚刚那样的磁性，却清朗紧致，“没，我听你说呢!”

　　汪洋声音温柔，唐归榆刚刚急速跳动的心跟着缓缓慢了下来。

　　“你跟我说，你要想说的都跟我说，说出来心里头可能就不那么郁闷了，我在这边听着，你不要顾忌我什么，你说出来的只有我知道。”汪洋压低声音轻飘飘的又问了一句：“你想说吗？你说睡着了我也听着。”

　　唐归榆心里一紧，酥酥麻麻的，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
　　从来没有人这样的语气和用词对他说过话，记忆中好像没有，他一时不知道作何回答。翻了个身，手机直接放在耳朵上，手都不扶一扶，看着窗户外的莹莹星光，眼睛在黑夜里异常明亮。
　　汪洋就这样沉默的等着他说什么。
　　半晌，唐归榆叹了口气，“算了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大晚上打扰你。”
　　汪洋似是在电话那头笑了，“哈哈，好。”对面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半分钟后，汪洋加了一句：“打扰我？你现在还要跟我这么生分吗？我们....可是一起住过的人了呀！”

　　“额......嗯，你说不生分...”唐归榆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那就不生分”
　　他承认，汪洋绝对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他想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种关系，不敢太过张扬，也不会提前僭越。
　　似乎两人都找不到话说了，一时竟不知道再从哪里开头聊起，唐归榆为了表示一点也不生分，脑袋里过了一下汪洋的音容笑貌。

　　“汪洋......，你真的，一点都不像我这么多年接触过得那些真正的学渣啊！”
　　“哦？怎么会？”
　　唐归榆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有礼貌，有涵养风度，说话做事情都得当，你有领导能力，唔....这么说吧，你在哪都会发光，我第一次觉得不读书也会有出息的仅你一个。我现在想想，其实我才像学渣。”

　　汪洋听完，沉默了一会才说：“唐归榆，不管你怎么想自己和别人，怎么想自己的命运，你在我眼里，永远是拔尖的人，你再怎么觉得你不堪你也不能否认你那接近700的成绩，也不能否认人人对你的赞叹和羡慕。
　　唐归榆就那样听着，他的声音放慢了下来，恢复到那磁性中带着能蛊惑人、安抚人的性感声色，唐归榆突然觉得，这人不做声优可惜了。

　　“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你有目标，有方向，有一展宏图的壮志和决心，你有不回头的勇气。你可能会想说，人人都有目标有梦想，但是，你知道吗？你才是什么都不怕，只有你敢，你敢一迈就一大步。”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隔着屏幕没有任何情绪表现出来。
　　“而我，我只敢算着未来过今天，我只能一走一小步，我不能跨一大步往前走，你知道一步一回头的感觉吗？”

　　唐归榆被汪洋的一番言语直接给定住了，夜晚的风随着月光一起闯进了唐归榆的房间，带着丝丝凉气扑在唐归榆脸上，他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这是汪洋第一次这么跟他交心，但点到为止，唐归榆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我......”唐归榆无言以对，半晌：“唉....好吧!”

　　“你为什么不想学习，你处处有天赋，不该这样。”唐归榆问。
　　汪洋一个“嗯”字拖得很长，似乎在这尾音中回忆点什么来回答唐归榆的问话。
　　汪洋说：“日子久了，不知道怎么学了......其实我，像你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俩的谈话好像永远都是点到为止，谁都不想完全抛开自己的顾虑，永远都是浅尝辄止。

　　“你还不睡吗？明天是得早起吧？”这是唐归榆问的，他觉得这他妈的走心的谈话得结束了。
　　汪洋说：“你又要熬夜了是吧？”
　　“不熬夜的人生有意义吗？”转而又问：“你从来不熬夜？”
　　“我健康养生，早睡早起。”汪洋还有点洋洋得意。
　　“呜呼，了不起，那我不打扰你了，你睡吧”唐归榆把身子翻正，凉被扯过来盖在肚子上，“你好好训练，特招名额在冲你吹口哨了。”唐归榆看了看通话时长，又补充了一句：“你把地址发给我吧，我后天来视察一下你的训练。”

　　气氛又恢复到轻松诙谐的状态了，两人似乎都忘了刚刚还又点惨痛的心情。
　　汪洋一个“哈”字又拖得老长，“行，领导视察我一定好好表现。”

　　“挂了啊，早睡早起。”
　　唐归榆不等他回答，伸手去按挂断键，这时候汪洋的声音又传出来。

　　“唐归榆，早点睡，别熬夜了，一个人...就...好好对自己的身体。”声音好听又蛊惑人心。

　　唐归榆心咚咚跳两下，从脑门到胸口一阵热，“嗯”了之后匆匆挂了电话。
　　手机有点发烫了，他把手机拿到脸上滑两下，想无厘头的进行物理降温，反而弄得脸颊有冒起一股热气，一呼一吸一大口气，唐归榆突然有点不想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