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白马》许温柔

60、第 60 章

　　嘉园环卫的小老板虽然想占个便宜，但在裕城销金如斯的消费环境下，上有家族物业公司办得有声有色，下有工人小弟一二十个，他不是没见过钱的人，还真看不上区区一万块钱的合作。
　　没想到沙发上坐着的家伙衣冠楚楚，座驾腕表都价值不菲，砍起价却比晚间菜场的家庭主妇还狠。
　　这都不能算是拦腰砍价，这是直接朝脚腕挥斧子啊。

　　然而一想到这句话变成现金，那是实打实的一摞百元大钞摆在面前，他也不想拒绝。
　　他故弄玄虚地沉吟了一声，想着吊起对方的胃口，说不定还能还还价。

　　“不是一万块。”不顾小老板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个潦草的三角形，许淮书面不改色，心平气和地说，“是在你的收运车和每个收运点，我给你出一台设备。”

　　“什么？”城管巡查责令分批换新，一次次发来《谈话通知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老板只想要现金或是漂亮结实的垃圾桶，兴趣索然地撇撇嘴问，“什么设备啊？”

　　如今的城乡环卫工人早已不是十年前的事业编，绝大部分来自民企聘用。一部分人别无所长，年复一年耕耘于此，也有很大一批是农闲时节从周边乡镇来的临时工，更有刚进城不久在这骑驴找马待不了几天的，稍微有点小生意的门道就走人了，工作效率几何，可想而知。
　　另外，别看不是十七八的叛逆青年，有时人到中年愤怒才更容易爆发，尤其是当一个人收入处于城市生存边缘又时常受到斥责白眼时，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斗殴闹到派出所都是吃饭喝水样的常事。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导致的故障损耗、瞄准可回收物品的蝇头小利顺手牵羊……环卫公司人员流动大，种种状况令管理者不胜其烦。

　　老板不可能以高薪挽留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人，不过真正兢兢业业的那些人倒是值得嘉奖。
　　可新的难题也随之而来：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尽职尽责？

　　“给你做一个简单的收运管理系统，像行车记录仪一样。”许淮书道，“让你坐在办公室实时监控所有车辆的收运情况，包括每个点每天的收运次数、车辆行驶路径、在各处的停留时间。怎么样？”

　　这是裕科计划推出的基础产品之一，相当于把市面上数个产品的功能合并在一起，针对行业特点加以优化，令管理者对收运成本一目了然。
　　开发组曾经讨论过，他们认为这样的产品太过简单，竞争力不高且很容易被淘汰，不配当做裕科001号正式推出。在目前资金有限的情况下，几乎无人想用它试水市场，所以它现今还是一纸目录。

　　然而小老板一听，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安装，当场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这笔交易——他不在乎设备所谓的科技含量，只觉得听来十分实用，毕竟对于市场而言，功能升级是从60分提升到80分的完善，但对他而言，这是从无到有，质的飞越。
　　只要将设备的作用广而告之，无论监控屏幕前是否有人盯着，绝对能减少虚报谎报、推诿扯皮、划水摸鱼的现象。

　　小老板让许淮书去找文员要收运记录，门外看电视剧的女孩见了来人一阵手忙脚乱。许淮书一俯身，指哪个文档，还未开口，她立刻拷贝哪个给他。

　　许诺给嘉园的只是初级产品，开发组还另有许多后手，许淮书做好了拉锯的准备，原想步步为营层层抛出，没想到谈得这样顺利。
　　也许正在行业中摸爬滚打的人才能了解这一行的亟需，如果能以此作为交换，打动绿峰、碧园一类的大公司，从而获得资源，岂不事半功倍？

　　拿到嘉园环卫的收运记录，说不身轻马快那是假的，而待许淮书真的驱车抵达绿峰门口，他又犹豫了。

　　虽是驻裕城的分公司，门面不大，但绿峰的大门也把得严，从外到内门卫、安保、前台人人居其位、司其职，楼上势必还有各部各级经理组长。
　　裕科和绿峰，好像在同一条小吃街上做生意的两家店，广告几乎就贴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拿手好菜、经营范围彼此一清二楚。他空手而来，口说无凭，假如这一趟徒劳无功，或是碰壁吃了钉子，他个人面子事小，裕科的声誉事大。
　　按照一般规则，他应该找人引荐，设宴相请，有的放矢地和某些岗位负责人接触，平起平坐地商量互利互惠才对。

　　可这么一来，兜的圈子太大。等他礼数周到地走完过场再提出合作，黄花菜也凉了。

　　进退维谷之际，绿峰的大门开了。
　　一个衬衣短裙的身影手执几页打印纸从里面走出，又进了旁边的社区服务站。

　　听到这，唐晏云明白了几分，不由得睁大眼，打断道：“这么巧？你认识那人，那人又认识绿峰的人，还正好是管收运的？这也太巧了吧。”

　　“我不认识。”许淮书抱臂靠在桌边，“我要是认识，我不早就去找了，还用等到今天。”

　　“不认识怎么会帮你？”唐晏云不解，“你怎么跟她说的？”

　　“也没说什么。”对上唐晏云刨根问底不肯罢休的神情，许淮书反问，“难道能让我们这么多人全力以赴的一件事，再加上我的诚意，还不够感染别人吗？”

　　“够够够。”谢重山去而复返，听了半截，好奇地问，“所以你到底说了什么？”

　　姑娘的步伐轻盈，许淮书却怀着重重的心事，他们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想去打扰，但可惜人活于世，与千千万万的人共生于一片天幕下，谁也无法遗世独立，谁也不能心无旁骛地只沉浸在自己舒适的小天地里。
　　注定要和许多陌生的世界交错。

　　透过玻璃门，看得见宽绰的大厅里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从绿峰公司走出来的姑娘是其中之一。

　　“我跟她说，人们从土里挖出过三千年前的四羊方尊，两千年前的马踏飞燕，一千年前的玛瑙杯。六百年前的先人建了紫禁城和故宫留给我们，而我们这一辈人能留给六百年后的子孙的，只有十层防渗的填埋场——届时所有城市向下挖十米都是土工膜，不知后人看着刨出来的‘遗迹’会作何感想。”

　　进门之前，许淮书只是想到了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不擅长做这种事，可以说没有丝毫的把握，推门纯粹是出于想要走出困境的本能。聊了一会，姑娘眼里的迷茫渐渐变为受宠若惊，他才松了口气，顺口问能不能给他一杯水。
　　姑娘身后的桌上明明有水壶，她却推说没有纸杯，和同事打了声招呼，带他去了不远处的冷饮店。

　　这大半个下午，二人在店里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姑娘绞尽脑汁地发动关系，一刻不停地用手机打字，许淮书则拿出平板，看着那个在百草公园附近兜兜转转的小蓝点。

　　“我说我不想看到垃圾围城，恰好她也是。”唐晏云一脸难以置信，许淮书只好转而看谢重山，轻描淡写地说，“接着我就说，正好我们公司接到了一个固废项目，最近在收集资料。身处于百年未有之变局中，假如有一天能够实现原生垃圾零填埋，那一定是从裕城开始的。”

　　“好！说得好！”谢重山深信不疑，打了个响指，还对唐晏云解释，“一个人不一定会做自己该做的事，但一定会做他以为自己该做的事。”

　　唐晏云：“……”

　　不等他消化完这两句拗口的话，谢重山兴奋地搓手，摸起案头的座机：“嘉园的设备你放心，我马上叫采购订一批配件，下个星期就给他们家的收运车装上。”

　　“我只说生产出来的第一批给他们用，没说时间。”许淮书拦道，“没这么着急。”

　　“怎么不急？说到就要做到，既然你答应嘉园了，不能让你失信。”谢重山闪躲了三两下，没能拂开他的手，“干嘛啊？”

　　“第一，我们先等数据中心分析完嘉园的收运记录，看看是不是有用，如果记录有缺漏，我们还可以再和他联系。第二，我们可以把这批设备当做样品，先在实验室把功能尽量完善再投放，这样既能提取到数据，又能给公司做宣传。”许淮书一回身，双手按在谢重山的桌面，低声道，“第三，现在公司账上的钱是这个月的工资和下个月的贷款，不能乱动。”

　　“这才多少钱？”谢重山不以为意地笑道，“软件好说，开发组有现成的，我们的成本顶多是设计产品形态，再雇几个工人的费用而已。”他豪气地一挥手，“这钱我出了！”

　　许淮书默不作声，两人相望片刻。
　　谢重山终于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

　　“不至于吧。”谢重山变了脸色，“我记得之前会计事务所出的审计报告里，明明说我们的现金流支撑到花庄项目五通一平都绰绰有余，否则我也不会贷款。公司怎么会没钱？是哪一笔注资没到位，还是提前付了什么款？财务是干什么的，没拖住吗？”

　　许淮书在公司里忙得食不知味，谢重山一会惦记去打拳，一会说去保养车，唐晏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哼了一声，问：“是啊，你钱呢？”

　　许淮书道：“每一笔支出都是经过你签字的。”

　　“你找的是哪家事务所？”唐晏云对此略有耳闻，“会计事务所就是个一分钱一分货的地方，服务费有贵的也有便宜的。小所或许收费低，用时也短，但给你‘放飞机’，做了和没做一样，把账面盘一遍了事。还有的上上下下没几个CPA，给你打‘组合拳’，糊弄人的办法多了去了。”

　　谢重山点点头：“我当时手头事情太多，确实没好好把关，现在去找他们问责估计也没什么用了。你认不认识那种，又尽责、又……嗯，就是……”

　　谢重山唯恐许淮书失信于人，忙不迭地要即刻动工履约，可其实他在外面倒是开了不少空头支票。
　　看着他签的那些合约，许淮书一度心惊肉跳，但时间一久，真应了那句债多不愁，也能淡定地面对了。所幸谢重山还真能周旋得过来，美名其曰未来投资，风物长宜放眼量。

　　他们面临的问题不再是还与不还，而是负与不负。只要不负投资人的信任，还在为公司发展而努力着，债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负就负了。
　　哪家公司没有债务呢？

　　大家行事各显神通，与许淮书坐地砍价直朝脚腕挥刀不同，谢重山遇事的第一反应通常是：能不能白送？能不能先拿过来用一用？

　　“我才说了一分钱一分货。”唐晏云看他那德行，忍不住问，“你不会是想找义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