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白马》许温柔

59、第 59 章

　　午后天气转阴，秋风凉意更甚。二人进了市区之后兵分两路，唐晏云继续去百草公园附近完善信息，许淮书也领了一台装有裕科网格软件的pad。

　　途中，许淮书接到一家环卫公司老板的来电，对方从工人那里得知他们正在进行调研，特地邀请他来公司一坐，表示有兴趣听听，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在设计院工作期间，许淮书没少和业主接触。财大气粗的他见过，目不识丁的也聊过，什么三教九流、魑魅魍魉都打过交道，甚至遇见过把一伙设计师骗出来，自个儿冒充成设计院领导，带着他们出去行骗的。
　　他不动声色，三言两语间已大概了解了这家公司的业务。

　　只是一家很小的环卫公司，寄生于其亲戚的物业公司之下，承包的区域面积还不及锦绣集团任何一个楼盘的一半大。
　　老板人也年轻，看起来二十出头。

　　“我们车队的队长说，你们公司出来跑调研的都是些硕士、博士啊？”小老板直咋舌，“这么高的学历，干这些东奔西跑的活儿，那不是屈才了吗？”

　　许淮书听了一笑：“大部分人都是搞环境、搞工程的，出来跑跑调研很正常，这还是在市区里，累了到处都能休息，平时去山里乡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当然，也不是天天出来跑，最近公司有需要。”

　　“哦，哦……”小老板似懂非懂地眨眨眼，“这天气一冷一热的，就是出来连跑几天，那也受不了啊。”他话锋一转，“哎，我听说你们有个厂啊，主要生产哪方面产品？嗨，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打听的东西，我这都有现成的。也不是什么商业机密，就是顺手帮一把的事。”

　　许淮书不语，小老板双手交握搓了搓：“我直接告诉你了，你不就能让你们那帮硕士、博士去干点有难度的活儿？干嘛天天在大街上跑，我看了都觉得浪费人才！不过吧，咱们这儿年底之前需要换一批垃圾桶，就路边那种。你看，咱们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许淮书早有准备，问：“打算换多少个？”

　　“我们一共有大约70个户外点，其中20多组是金属的，保养好了还能用用。”小老板不客气，“另外40来组是塑料的，这些该换了。”

　　“全部要换？”许淮书粗略一算，40组回收桶怎么也要五六万元，他扫了一眼办公室，见满屋装修尚新，保险柜外面的保护膜还没完全撕掉，“这40组用了多久了？”

　　“快一年了，有的可能一年多？也不是我想换，是城管天天喊着要搞形象建设，”小老板愁眉苦脸，“那些盖子缺个角的、底下坏个轮子或者哪里裂了的，一旦检查发现，拍下照来就要罚款。我这一片好多都是租房子的，东西坏了根本找不着人。再说这么点事，我不可能到派出所去报案吧。”

　　裕城冬夏两季没几天是极端天气，冬天就算积雪，气温也低不过零下二十度，合格的高密度聚乙烯材质回收桶结实得很，一般用上两三年没问题。就算有人蓄意破坏，也不是一件轻巧的事，何况有几个人会闲得没事干，拿棍子对着垃圾箱抡？

　　小老板见他思量，又加码道：“以后环保局、城管那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这不也算多了条路？怎么样？”

　　“要是你说，想把你承包这一片区域的收运情况卖给我，确实能卖点钱。”许淮书缓缓道，“但是……”

　　“嗨！”小老板能屈能伸，改了口风，“损耗换新这一块是我们的正常开销，我也不是说让你全出这笔钱。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说，不合适咱们还可以再谈谈嘛。”

　　“我咨询过调研公司，二十万就能把裕城全市包括周边县城的环卫运量查个底朝天。你这一个街道，70来个点……”许淮书笑了笑，“至于关系，我们公司最不缺的就是城建、城管、环保局这些单位的关系，所以上面有什么消息和政策，我可能比你还要清楚。”

　　小老板咂咂嘴：“那你能出多少？”

　　许淮书默不作声，隔了两秒，伸出一根手指。

　　小老板皱皱眉，不太满意地问：“一万？”

　　谢重山收到消息时正忙着，左右为难。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最终还是交代了手头的工作，在晚高峰前从研究院出发，赶往裕科，主持当天的工作总结。

　　在公司运行方面，许淮书已经做得无可挑剔，但他们还是需要人手，否则一旦像今天这样，许淮书抽不开身，他在脑子里把所有人过了一遍，一时居然找不到另一个能够让他处处全然信任，又发自内心地愿意对其授权到和许淮书同等高度的人。

　　多次有人进言，说术业有专攻，建议他找一批职业经理人来管理公司，原有团队只要负责技术层面的工作便可。现在的大公司都是这么分工的，人家有成熟的管理模式和激励机制，说不定表面看着人多了，其实还能帮他节约成本。
　　可他不想那么干，一来他不信原汁原味的情怀与符合时代脚步的效率不能兼得，二来公司里的每一位员工都是他和HR商议后有针对性挖掘过来的，个顶个地学富五车，一个赛一个地独当一面，学术和人品均无可指摘。
　　他欣赏，他惜才，他相信他们能创造更大的价值，所以他开出的待遇远远高于同行业水平。他见过太多梦想的粉碎和现实的事例，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他不想偷梁换柱朝三暮四。

　　他知道建制不够健全的公司结构必定会让师弟在副总裁之位上承担过多的责任，但他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从来不是多疑狭隘的人才对，可是每到紧要关头，他思前想后，能够放心托付的人似乎还是只有许淮书。
　　……也许是习惯了。

　　谢重山一打方向盘进了院子。

　　今天的软件开发组一如既往地不负所望，在下班之前已经给录入程序打好了补丁，明天一早，VI小组也能交出全型号的收运车识别系统——识别静止、外形相对固定的车辆和文字可比识别奇形怪状的物品简单得多，这个临时任务对VI开发来说简直是放他们从地狱重返人间喘了口气。

　　横竖已经来了，散会后，谢重山没急着走，挨个部门转了一圈，参与了几场讨论，表达了一番慰问，签了若干外卖的报销单，再一转弯，看到了专心致志的唐晏云。

　　由于裕科目前没有独立的工程资质，唐晏云暂时负责环境监测的相关工作——在这次的计划中，承担前期重任的是软件开发组，后期重任落在数据分析上，而在中间承上启下的是几个负责外出调研的部门，他们带回的数据质量直接决定了分析结果的质量。

　　谢重山上前问：“在忙什么？”
　　问是问了，可不需要对方回答，他扫了一眼屏幕就明白：唐晏云正在查缺补漏，把白天错过的数据手动输入更新后的软件中。

　　数据基建软件的各项功能有待完善，开发部马不停蹄，加班加点修修补补，自然顾不得优化用户体验。唐晏云自编程基础课程毕业后幸福地生活在买方市场，许久未和这么原始淳朴的程序打交道。
　　他录得头晕眼花，捏了捏鼻梁定神，问：“咱这不是有个市政局的科长吗，他们那应该也有一本和环卫公司对接的账。就不能直接问他要过来？”

　　“不急。”谢重山微微弓腰，低声解释道，“现在物业公司要付钱给环卫，让环卫负责收运垃圾，同时市政也要付钱给环卫，补贴环卫工人的工资。在这个链条中，各家环卫公司掌握着一手信息，向两边收费，我们怎么能完全相信由卖方向政府提供的数据？”

　　“难道市政局不弄个专员去那些环卫公司坐着，就任由他们报账吗？”唐晏云问，“至少也该有人查他们的账吧？”

　　“大公司，像绿峰、碧园这些，市政肯定会派驻专员，小的项目确实也有定期的审查。可人终究不是机器，一松一紧，标准是会浮动变化的，我们怎么知道这里面是否完全不掺杂水分？”谢重山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更何况下一步我们要和政府谈运输费，到时坐在谈判桌的两边，我们手里的数据完全来自对方？这对股东太不负责了。”

　　弄虚作假堪称是恶行之首，随之衍生的防备和应对措施消耗着大量社会资源。偏偏总有人对这样的文字游戏乐此不疲，致力于从里面抽筋拔骨，捞油喝血。
　　按照计划，此次调研至少还要持续一个星期才能结束，唐晏云忙了一天，心仍是澎湃的——他干得越多，工作越细致，许淮书的压力也许就能减少一些。然而这里的同事他还没认全，他对他们不甚了解，他担忧连日的外出工作会令人们怨声载道。
　　他闭眼往椅子里一靠，随意地抬起脚搭在移动柜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累了吗？”谢重山问。

　　唐晏云忽地想起，这位谢总不只是他的同校故交，现在还是他的老板。他不得不注意起举止仪表，端正了几分。

　　平心而论，从前的谢重山在台上虽然有数道光环加身，但放在人群里看只能算是马马虎虎。说他胖，他疏于锻炼真没几两肌肉，说他瘦，他又熬夜伏案，看起来总是虚虚地浮肿一圈，加之穿衣松松垮垮不修边幅，明明是朝阳的年龄，却具备了乌云的气质。纵使他胸中有情怀万丈，天资得上天眷顾，和唐晏云也是风马不接的两路人。
　　而近来再见，谢重山仿佛回炉重塑过一般，比之过去大相径庭，不但谈吐气定声稳，随意穿搭的衣服也因身材的改变而跃升出了几丝锦衣铠甲的意思。

　　面对许淮书的时间越久，唐晏云的审美越是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甚至于他有些羡慕起了眼前这人，毕竟喜欢一件衣服可以买，而身材却不是心血来潮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

　　“累了就休息一会。”谢重山说。

　　此累非彼累，唐晏云不知答什么好，顺水推舟显得油嘴滑舌，说感谢老板体恤员工实在算不上。

　　谁知谢重山又满脸认真地说道：“休息一会再接着干。”

　　“……”唐晏云干脆收拾起了桌面，貌似不经意地说，“剩的不多，我拿回家做吧，再晚来不及买菜做饭了。”

　　“你做饭？”谢重山抄着兜饶有兴致，“我听说都是他做。”

　　唐晏云心情复杂，他以为许淮书下厨做饭是他们之间一件私密的趣事，没想到谢重山连这也知道。
　　考虑隔墙有耳，谢重山用“他”字来代指，唐晏云也如是，说：“有时候他忙，那就我做呗。”

　　“挺好。”谢重山若有所思，“看来这几天我又去不成拳馆了。”

　　唐晏云乜斜着眼看他，问：“为什么？”

　　“嗯？”谢重山看公司满地都是忙人，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并未深究因果，真要问一句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人有惰性，他也不例外吧。
　　何况，倘若许淮书缺席，那个私人场馆就只剩馆主本人和一排力量靶，哪一个都不是良伴，而外场又鱼龙混杂，有些小朋友动起手来没轻没重，他现在身兼数职，实在是不敢受伤。

　　谢重山想想，道：“要不是他，我可能连第二期的会员都不会续。”

　　“你们俩对打吗？”两人身量相当，唐晏云忽然好奇，“谁能打过谁？”

　　“这个？”谢重山思索道，“说起来，我是在培训班认识他的。入门课三个月一期，他去练得比较早，我后来才加入……我应该能打得过他？也不一定，好像……是他让着我？”

　　唐晏云翻了个白眼，听得索然无味，滔滔不绝地腹诽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刀光剑影拳脚相加乃多事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宁为太平犬不当乱世人”……

　　“你也一起来啊。”谢重山问，“工作之余，活动活动，没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去玩？”

　　“对！”唐晏云闻声突然回头，立即附和，“你说的对。那拳馆在哪来着？唉，他好像跟我说过，我怎么忘记了？”

　　谢重山不疑有他，乐呵呵地把菁英拳馆的地址乃至公众号名称和盘托出，连怎么预约教练、要准备什么物品、去哪个停车场比较方便都一一告知。
　　唐晏云连连打了几个响指，感慨山穷水尽疑无路，居然忘了还可以曲线救国。

　　二人聊天前所未有地投机，正在闲话拳馆的前世今生和老板的丰功伟绩，许淮书姗姗来迟。

　　他手执平板，身披夜幕推门而入，唐晏云霎时眼前一亮：“你可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许淮书一顿，望他一眼，又道，“也没吃多少，回去再吃吧。先把这个打开。”

　　等待文件传输的几秒里，谢重山问：“这是什么？”

　　“是近期的收运记录。一家是嘉园环卫的，”许淮书放轻了音量，“另一家是绿峰环境。”

　　“绿峰？是我想的那个绿峰吗？”谢重山顿时正色，“发给我一份，再发到数据中心一份。我过去说一声，看来今晚要加班了。”

　　唐晏云一一照办，待谢重山风风火火地走后，他好奇地问：“哪来的？”

　　嘉园环卫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个体公司，几斤几两，从流水上一看便知。在裕城，乃至在全国、全球，诸如此类有点裙带关系干脆就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个体户比比皆是，覆盖着各行各业。
　　它们通常管理疏松，门槛也低，获得其中的资料没什么奇怪。
　　而绿峰环境却是有一定国资比例的大企业，和政府在全国范围有着密切合作，是两地上市的高门大户，遥不可及。

　　裕科与绿峰、碧园之类的企业同在裕城，说不定彼此之间的人际网络有交汇之处，唐晏云不是没想过走关系、托人打探之类的捷径，但这样七拐八绕，效率和结果很难保证，况且一来二去弄不好还会涉及商业犯罪。

　　许淮书不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抿唇解了领带又解了领扣，语气不善地反问：“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