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戏》眠眠夏子

56、阴影

　　没有人会喜欢我。
　　这天晚上，华辛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
　　何复言就在他的面前，不敢靠近，无所适从，就这样心如刀割地听着。

　　到最后，是华辛自己说累了，抱着双膝靠在墙角睡了过去，何复言才把他抱回了床上。

　　一夜无眠。
　　端着笔记本电脑到洗手间，查着各种有用没用的资料，何复言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华辛的精神疾病，华辛的童年阴影，他摸不透，想不通，没有逻辑，没有对策。
　　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非要拉扯到一起，看上去越靠越近，以为抓到了一点点的关联，实际却对不上频道，走不进心里。

　　他想起很久之前跟项泽煜那一场关于感情问题的讨论，项泽煜评价他和华辛“不合适”。

　　何复言走到洗手池前，洗了一把冷水脸。
　　南方小县城的宾馆没有暖气，凉水打在脸上，寒气逼进骨里，让他又想起了华辛。

　　但是谁来爱他呢？
　　就算项泽煜说的是对的，那个在角落里哭得像小孩，重复地说“没有人喜欢我”的华辛，谁来爱他呢？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锋利的眉尖皱成一团，棕色的瞳孔下显现出一层疲惫的黑眼圈，凉水啪嗒啪嗒地从眼角沿着下颌线往下落，宽大的肩膀因焦虑而紧绷。
　　何复言深吸一口气，打开水龙头，把头伸在下面哗啦啦地冲。

　　思来想去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趁着华辛还在熟睡，一夜未合眼的何复言绕到宾馆的走廊里做了50个俯卧撑。
　　热水总算让他恢复些许清醒，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华辛刚起，看到何复言，下意识往后缩了身体，何复言如落冰窖，强撑着说：“黄所长半小时后到。”

　　峰哥开了他的私家车，停在宾馆门口。华辛沉默寡言地上车，与何复言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四个人在车上度过短暂无言的车程，到第二精神病院，峰哥带着华辛去做检查。
　　何复言想跟去，但理智拉住了他，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跟着黄老所长上到了天台，询问起那桩多年前的命案细节。

　　“算起来，有十二年了。”
　　黄所长沉沉地开口。

　　十二年前，竹凉镇出了一件大案。
　　接到报案的黄警官，带着手底下一干小弟，那时候环山公路还没有建好，他们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才从县城来到这荒凉的小村庄。
　　案发现场十分混乱，村头十几户人家都跑来看热闹，警官穿过层层人群，进入到一间破旧的土房子，只看见满地的血，一个嚎啕大哭的男孩，以及，一具躺在血泊里的女尸。
　　警察做完现场取证，把泪流满面的孩子带到警局做心理辅导。
　　但村民的证词却很诡异。

　　“就是那小子杀的。”当天发现案发现场的村民作证说，“我跟主任撞开门，满地的血啊。那小子坐在地上，拿刀看着他妈，都没有表情的。哪个孩子看见自己的妈妈死了那种反应啊？”
　　“一见我们，那小子立马丢了刀，哇哇叫，还哭起来。”另一证人主任说，“装的，肯定是装的，我家小孩跟我说，那小子最爱装。”
　　“那女人不认他孩子的，把他关在家里，出去找男人，说自己没孩子。”来自邻居家大妈的证词，“死的前几天，还听见她家打骂孩子。啧啧啧，孩子也可怜呐。”

　　现场有一把木柄缠着胶布的水果刀，刀上有女人和男孩的指纹，经法医鉴定，确认为凶器。

　　“你妈妈生前有什么异常举动？”
　　“刀上检测出了你和妈妈的指纹，小朋友，你想起什么没有？”

　　证物被一次次摆在男孩面前，男孩时而哭，时而笑，时而絮絮叨叨，情绪转变得没有一丝过渡。

　　黄警官与同事商量后，把男孩送去做了精神鉴定，一星期后结果出来，男孩被鉴定为适应行为中度障碍，同时患有自闭症。

　　此时，尸检报告出来，死亡时间为发现尸体的前一天晚上，同时，死者被查出生前患有乳腺癌。

　　尽管有刀上的指纹和目击者的证词，但是由于不能直接指向杀人行为，经过现场严格的取证与分析，结合法医检查报告，最后确认死者为自杀。

　　“我把他送到了这家医院，半年后出院，孩子成了孤儿，就送到了竹凉镇新开的福利院。”黄老所长说。
　　“孤儿？”何复言眉头紧锁，“他父亲呢？”
　　“他母亲是单身妈妈，父亲不知道是谁。”黄所长回答，“她交往过很多男性，最近的一个在她去世一年前分手了。查过DNA，跟那孩子没有血缘关系。”
　　“他妈妈经常打骂他吗？”何复言迫切地问，“他变成这样，就是因为从小被虐待？”
　　“农村家庭嘛，打骂孩子肯定是有的。”黄老所长回忆道，“至于构不构成虐待，至少没有直接的证据显示……”
　　“这还不叫虐待吗？！”何复言没控制住情绪，提高了音量。

　　路过的护士投来不满的目光，黄老所长给何复言递去一支烟：“出去透透气吧。”

　　何复言自知刚才失礼，走在医院外的路上，压抑住心中的愤懑，捏紧了拳头，问道：“他的自闭症，是因为目睹了母亲的自杀现场？”
　　“我们本来也这么猜测，但据医生分析和村民证言，他这种症状至少持续了一年。”
　　“一年。”何复言缓缓道，“一年前，发生过什么？”

　　黄所长没回答，反而问道：“你昨天说，这孩子怕水？”
　　“对。”
　　“我当年查了县派出所一年前的报案资料，发现一年前发生过溺水事件。”
　　“溺水？”何复言吃惊地睁大眼睛，“他真的溺过水？”
　　“在县里一个厂子附近的江边，当时已经是晚上，幸好有厂子的保安经过，把他捞了出来。”
　　“然后呢？”何复言调整着呼吸，“他为什么会溺水？他是……自己跌下去的？”
　　“当晚现场没有其他人，是失足落水，这点可以确定，放心。”黄所长宽慰道。

　　何复言缓了一口气，又问：”这跟他的症状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老警官摇摇头，“查不出直接关联，医生分析可能是脑神经受了损。”

　　“我后来去竹凉镇做回访，”黄老所长吸了一口烟，“福利院的婆婆说，华辛平时沉默寡言，但是偶尔表现出古怪的行为。他在学校经常受欺负，但有一次，帮助了一个被欺负的女孩。据在场的孩子描述，华辛大声呵斥了他们，表情阴森可怕，拖了把大锄头，欺负人的孩子被吓到，就跑了。”
　　阴森可怕的华辛，除了拍戏根本难以想象。

　　“确定是他吗？”何复言怀疑地问。
　　“确定，华辛长得清秀，不会认错。”黄老所长描述道，“还有个孩子顺口提起，华辛当时的表现，和村头有名的混子一模一样。”
　　“意思是华辛当了混子？”何复言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不是。”黄老所长沉沉地说，“我说的一模一样，是丝毫不差的那种一样，表情、动作、语气，就好像……在刻意模仿。”
　　“……模仿？”
　　“这就是古怪的地方。这孩子每次受到外部刺激，要么哭，要么笑，要么骂，不像同一个人。我跟小峰怀疑他不是自闭，是精神分裂。更诡异的是，他的古怪表现都能找到原型，要么是同班同学、老师，要么是福利院的人，甚至还模仿过女人。”

　　何复言呆若木鸡，黄老所长的描述，竟让他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华辛演戏时的情景。
　　与角色完全融为一体，举手投足，没有分毫演员自身的痕迹。

　　“后来欺负他的孩子们害怕了，不敢再接近他，除了那个被他救过的女孩。”
　　“那女孩，”何复言缓过神来，“是不是叫秦雨？”
　　“不知道，福利院的婆婆没说。”黄老所长问，“你认识？”
　　“华辛跟我提过，但说不太清楚。”何复言叹道，“他忘了很多事。”
　　“看来他很信任你。”黄老所长说。

　　何复言顿了顿，皱眉苦笑了一下，道：“他后来有继续接受治疗吗？”
　　“不知道，后来我调走了，小峰接任了我的职务。”黄所长有些感叹地说，“不过精神病的治疗费不便宜，不是一个福利院老妇人承担得起的。”

　　“当年那个案子……”何复言声音发着颤，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他妈妈为什么自杀？证人说华辛拿着刀子，是真的么？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杀原因判定为长期精神抑郁，加上死者前几日被查出乳腺癌，产生轻生想法。”黄老所长说明道，“至于1月8号当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去问当事人。”

　　1月8号？

　　何复言忽然抓住黄所长的肩膀：“他母亲自杀那天，是1月8号？”
　　“是啊。”黄所长不明所以，“怎么了？”
　　1月8号……不就是华辛的生日吗？
　　什么样的母亲会选择在孩子生日那天自杀？

　　何复言喘不过气，不敢往下细想。
　　“所以，”何复言强忍怒气，“华辛怕血，怕刀，都跟母亲的自杀有关？”
　　“这个要等精神鉴定的结果了。”黄老所长捻灭烟头，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他们边聊边踱步回精神病院，在门口碰上了峰哥，峰哥告诉他们，检查结束了，一星期后出鉴定结果。
　　“证人呢？”黄老所长指示说，“让他朋友带他回去吧。”
　　峰哥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何复言，说：“被人接走了。”

　　“接走了？”何复言惊道，“被谁？”
　　“他助理，还有经纪人。”峰哥不带感情地回答何复言，“证人是一名演员，经纪公司已经核实无误。另外，据经纪人透露，证人目前没有任何恋爱关系。”

　　“没有恋爱关系？”黄老所长疑惑地看向何复言。
　　何复言吃了一瘪，不说话。
　　黄老所长好歹有多年阅历，看到何复言苦闷的神情，也不点破，只圆滑地说：“年轻人，我们先回警局了，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吧，感谢配合。”

　　一辆车匆忙地停在医院门口，何复言一上车就质问道：“是你联系的黎雅？”
　　“你别激动，我没背叛你。”冷怿忙解释，“是我联系的，本来人艺人出了事儿，就该第一时间联系经纪公司。你鞍前马后那个样子，真当自己是家属了。”

　　何复言没想到哥们也来呛他，火气窜了上来，冷怿赶紧往回挽救：“但我没让他来医院啊，我想先约她们解释一下，赔个不是，没想到黎雅姐不给机会，带着助理直接上医院来接人了。”

　　“黎雅电话打不通。”何复言说，“开车去他们公司。”
　　“你别着急。”冷怿安慰他，“回头我再帮你联系联系，说说好话。幸好戏已经杀青了，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合作，万一要我们赔钱……”
　　“我去谈。”
　　“你这两天太累了，先休息……”
　　“我说我去找黎雅谈谈。”何复言重复道。
　　“大哥，别。”冷怿终于正色道，“我感觉黎雅好像不太待见你。”
　　“为什么？”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正好带着华辛上车，我跟她说等一下你，她都不听，还说……”
　　“说什么？”
　　“她说，”冷怿留心何复言的表情，慎重地说，“‘转告何复言，华辛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