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戏》眠眠夏子

36、后山

　　后山的墓地其实并不是规划好的公墓，而是村民自发选择的风水宝地。
　　华辛经过一座座杂乱无章的坟头，内心平静，面无惧色，最后来到熟悉的坟包前。
　　阿婆去世已过三个年头，石碑虽还算新，却也比去年多了些尘埃。
　　华辛用手拭去，遗照上阿婆的笑容更加清晰。

　　华辛打开拎着的纸盒子，里面装的不是香蜡纸钱，也不是酒食果品，而是一朵朵用白纸叠的百合花。
　　平整的花瓣向外翻出美丽的弧度，每朵都插上绿色茎叶，扎成一束规整绽放的扇形，外形逼真，做得十分用心。

　　华辛把百合花搁在阿婆的墓碑前，自己则在坟包的旁边，面朝大海，静静地坐着不说话。
　　就像过去和阿婆看海一样。

　　潮水声持续了好久，天地的时间流转仿佛都变慢。
　　华辛想起小时候，阿婆对他说的话。

　　开头几年，阿婆对他说，阿辛，你要开心。
　　过了几年，阿婆又说，阿辛，做你自己。
　　直到几年前，阿婆抓着他的手，说，阿辛，好好活着。

　　阿婆读过几年书，见过一些县城世面，华辛小时候不懂，以为是这些话太高深，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个也没想能弄明白。

　　“阿婆。”不知过了多久，华辛终于望着海面出声，“今年好像……也许不出愿望。”
　　水波漾漾，天地没有回应。什么是开心，什么是自己，什么是幸福，华辛好像天生缺了一根神经，通通感知不到。

　　华辛收回目光，侧头对着一方石碑，歉意地说：“对不……”
　　一阵八音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华辛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恍惚片刻，才接起。

　　“我到庙子了。”何复言气喘吁吁地问，“怎么走？”
　　“小路……”华辛举着电话，盯着墓碑前的纸折百合，给何复言指路。

　　五分钟后，何复言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沿小路走了过来。
　　“给。”

　　华辛点头道谢，接过打火机，拎起放在碑前那束百合。
　　何复言好奇地问：“你折的？”
　　“嗯。”华辛把纸花倒竖过来。
　　果然是心灵手巧的，何复言夸赞：“很漂亮。”
　　“谢谢。”华辛打开打火机，把花从下方点燃。
　　火星从一朵花流动到另一朵，像是涅槃的绽放。

　　“啊……”何复言心中一惊，暗自可惜。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华辛怀念故去亲人的方式，自己也无权置喙。
　　何复言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华辛的背影，燃烧的百合花，半新的墓碑，以及墓碑上阿婆的照片。

　　照片上的阿婆看上去年过半百，笑得很慈祥，黑白照片辨不清颜色，却可以看出仪容整洁，浅色的粗布上衣领规矩地压在两侧，脖子上还挂了一个坠子。
　　那些年乡下小镇的中老年妇女戴吊坠，可说是极有品位的。何复言禁不住细细打量，这吊坠形状别致，四四方方，上面还有图案刻字，就像是……
　　他忽然就愣住了。

　　阿婆脖子上戴的物件极其熟悉，哪里是什么吊坠，分明是一个木制的护身符。
　　和何复言拥有的那个，一模一样。

　　何复言在华辛身后默默靠近一步，摸出皮夹里那只小方木块，细细对比。
　　照片中人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只有拇指大小，上部镌刻三角形的庙宇房顶图案，中央的文字太小，光是这样辨不清晰，但若对字样早有了解，便能从形状看出，写的是“平安”。

　　纸花已烧至茎部，华辛从碑前转身，准备招呼何复言离开，却发现他的视线直直地看着墓碑。
　　华辛也侧头看了眼墓碑，何复言把平安符攥在手里，说：“走吧。”

　　下午两点是最热的时刻，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后山杂草丛生的墓地，肃穆地没有说话。

　　踏回石阶小路的岔口，何复言才打破沉默：“你每年都来？”
　　“嗯。”华辛主动补充道，“三年。”

　　何复言想起和华辛第一次见面，是两年多以前。
　　“那年你高中毕……”何复言改口道，“高中辍学？”
　　“嗯。”华辛平静地答，“阿婆是……那年暑假走的。”
　　“你的阿婆，看上去还很年轻。”何复言像是寻常聊天，“墓碑上那张。”
　　“那是……二十年前的照片。”华辛回答，“她没再照过相。”

　　何复言不动声色地观察，两年前的华辛精神如常，这时的华辛波澜不惊，不像是近几年遭遇了巨大变故的样子。
　　更关键的是，华辛学姐的附件里记叙了华辛在高中戏剧社时期，就无法带血演戏的经历。
　　时间对不上，何复言否认了先前惊悚的猜测，暂且放下一颗心。

　　“这个东西。”何复言上前一步，摊开攥出汗水的手心，“你有印象吗？”
　　何复言看到华辛的神色明显动容，黑色的瞳孔睁大，犹豫地举起手，想要取走他手心中的物件。
　　他体贴地把手向前伸了伸。

　　华辛用双指捻起那只小木块，正反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指向前方，说：“阿婆以前……在那里也求过一枚。”
　　正前方，正是那一座无人看守的小寺庙。

　　“以前，村里人常来这里求符。”华辛带着何复言走进年久失修的小庙，“符上文字每年都不一样。”
　　何复言拂去功德箱上的灰尘，问道：“你阿婆是哪年来求的？”
　　“不知道。”华辛回答，“我从记得她，就戴着。”

　　这个表述太过独特了，何复言问：“记得她是什么时候？”
　　华辛皱起眉头，像是在想一道很难的习题。
　　何复言换了种思路：“汪汪是什么时候养的？我是说以前那只。”
　　华辛歪了歪头：“初一……六年级。”
　　何复言没听明白：“是初一还是六年级？”
　　“六年级是旧朋友。”华辛语速变慢，声音变得粘腻，“汪汪是初一的新朋友。”

　　华辛的表达又变得像没有逻辑的小孩。

　　再问是问不出什么了，何复言回归正题：“你刚刚说，这座庙里求的符，每年都不一样，那你的阿婆求的那枚，是什么文字？”
　　华辛低下头，拇指抚摸着这枚平安符的字纹。
　　“我看着……”何复言用眼神瞄他，“也像‘平安’。”

　　“是。”这一次华辛的答案很肯定。
　　“那……”
　　“你这枚怎么来的？”华辛倏地抬头。

　　何复言没想到突然被反问，下意识隐瞒：“别人给的。”
　　“怎么……给的？”
　　“嗯……就是，那人好像有亲戚是南方的，说不定，跟这儿有点儿关系。”何复言眼神躲闪，“这太巧了，我也没想到。”
　　华辛的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有一点点失望，一点点受伤。
　　他垂着眸，专注地摩挲着那枚平安符。

　　“要不……”
　　何复言看着华辛的样子，断定他是睹物思人了，也有些不忍，便说：“你先拿着吧。”
　　他没说是送，也没说是借。
　　华辛踌躇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刚才逛的时候，我看见背后还有一个村子。”回去的路上，何复言载着华辛问。
　　“嗯。”华辛跨坐在后车座，保持来时的姿势，“下吉村。”
　　“好像挺有意思。”何复言鼓起勇气邀请，“我下午想去转转，你去么？”
　　“我……”

　　话没出口，自行车突遇道路一处坑洼，车体起伏颠簸，华辛的额头撞上了何复言的后背。
　　何复言捏下刹车，转头关切：“没事吧？”
　　后座的华辛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握着平安符，眼睛却是看向另外一处。

　　何复言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们又经过了那座白色小院。

　　“我不去了。”
　　华辛端坐身体，把符揣进了随身携带的挎包的最深处：“回住处。”
　　何复言听着他的语调逐渐低落下来。
　　来时福利院听闻的种种，再次回响在耳际。

　　他踏足了华辛曾经生活的领域，听旁人谈论起华辛的过往，觉得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就像跟着亲身经历了一番。
　　那种蔓延上来的心痛，何复言忘不了。

　　“这符，其实有点来历。”何复言转回身，踩动踏板，“等会儿回去了，再慢慢讲给你听。”

　　华辛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何复言感觉什么东西轻轻靠了上来。
　　他迎着烈日屏息，后背一片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