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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小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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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小镇幽静,海潮声悠悠伴了一夜,凌晨时分,平静的海面等待太阳从最远的一线露头。
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纷杂的烦忧,何复言睡得还算安稳。他并不是一个对周遭声响敏感的人,可这一晚许是意中人在侧,潜意识的雷达自动打开。
天将亮未亮时,他被旁边一阵细碎的声音吵醒。
睁眼时屋里一片灰暗,只有天边最初那一点细微的光亮,勉强映照出身旁人的一点轮廓。
华辛坐立在床垫上,急促地呼吸,两臂弯曲,不知道搭在了哪里。
何复言迷迷瞪瞪地看了好一会儿,屋内的光线又亮了几度,他才略微看清了华辛的表情。
华辛两眼睁得大大的,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某一处,双手掐住的,是自己的脖子。
何复言大脑瞬时搭上了线,从被窝中翻起,冲到床侧,用力掰开了华辛的手臂。
华辛身形微晃,将视线移向何复言。眼中无光,呆呆的。
“华辛,华辛……”
害怕华辛被梦魇住了,何复言不敢叫得太大声,只低声轻唤。他用手从上至下轻抚华辛的后背,想帮他顺过气来。
华辛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微微颤抖,何复言抓起他的手腕,在这个盛夏时节,竟冰凉得出奇。
何复言把自己温热的手掌附了上去,轻柔摩擦,一丝一寸地让这股冰凉回温。
“怎么了?”
何复言一边温暖他,一边关切地问:“感觉好些没?”
华辛的手微动了动,想要挣脱何复言的紧握。
何复言抓着不放。
华辛挣扎起来,眼神也开始到处乱窜。
何复言有点蒙,慌乱地问:“在找什么?”
华辛的视线落在了枕边,何复言顺着他的目光,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色小布袋。
他瞬间明了,抄过小布袋解开了拉绳。
华辛被他放开的一只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抓走了糖。
何复言拿了一瓶放在床边的矿泉水,拧开盖递给华辛:“做噩梦了?”
华辛没接矿泉水,他攀上了何复言的双臂,几乎是央求的口吻:“别关……”
何复言迅速反应过来。
他起身走到门口,拍亮了电灯。
房间亮堂了,酸甜口味蔓延开来,初升的太阳照进了华辛的眼里,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何复言再次坐回到华辛身边,问道:“你经常做噩梦?”
这一次,华辛微微摇了摇头:“有时……”
“梦见什么了?”
华辛暂时停下唇齿的咀嚼,思忖片刻,眉头深深皱起,没答出一个字。
“水?刀?”何复言步步探寻,“还是血?”
“呜……”最后一个字蹦出,华辛突然缩起了肩膀,喉咙发紧地哼了一声,像一个害怕的孩子。
“我说对了?”何复言直击要害,“红色的血?”
这一下华辛的反应更大了,他发出了更大的呜鸣,双手捂住了脸颊,打落了搁在床铺上的矿泉水。
“没事,对不起。”何复言改口安慰,“我不问了。”
“还睡吗?”何复言拾起洒落的矿泉水瓶,抽了一把纸巾吸干水迹,“床单湿了,睡的话去我那一床。我起来晨跑一会儿。”
“不……”华辛说,“扫墓。”
何复言从洗漱间出来的时候,和华辛打了个照面。
华辛已经脱下了睡衣,换上一件休闲宽松的外衣,手里拿着洗漱用品,正打算进来。
何复言盯着他耷拉着的领口,皱了下眉头,欲言又止。
何复言回到房里,发现折叠桌上摆了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纸盒子,应该是华辛扫墓要用到的东西。
“我下去看看早餐好了没。”何复言走回洗漱间门口对华辛说,“那袋东西我帮你拎下去了?”
华辛叼着牙刷,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洗漱完毕,华辛拿着杯子和毛巾走出洗漱间。
忽地又一步跨回,对着镜子,观察了一会儿。
“婆婆说可以租给我们自行车,按小时计费。你会骑车么?”在一楼帮忙端菜的何复言听见华辛下楼的动静,“不会的话,我……”
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瞬间忘词了。
华辛换了领口稍高的衣服,恰恰挡住脖颈和锁骨的那一抹还未消退的痕迹。
何复言不知道华辛为什么换衣服,此刻的感受缥缈得难以形容。
“……载你去。”半晌,才把话接下。
华辛其实会骑自行车。但这车恰好无筐,他们又携带行李,于是还是何复言来骑,华辛拿着行李,跨坐在后方指路。
从为数不多的指示牌中,何复言了解到原来后山的正式名称叫做“吉祥山”,山脚下靠近海岸一侧的村子叫做“上吉村”。
“这一片修得不错。”自行车经过昨天大巴车停下的省道附近一带,何复言感慨,“新开发的?”
“嗯……”华辛坐在后座回答,“竹凉新村。”
“哦,昨天有报站。”何复言骑下小路,遇到一个岔路口,“这儿怎么走?”
华辛没回音。
“嗯?”何复言回过头,发现华辛正眺望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走?”
“啊……”华辛收回目光,“左转。”
何复言依照华辛的指示,拐弯的时候,余光瞄了一眼刚刚华辛望着的地方,依稀瞧见一座刷着白墙的小院。
左转就看见了后山,是一片青葱的丘陵。
自行车只能骑行到山脚,他们放下车子,沿着石砌的路上山。
到半山腰的地方,看到一个小寺庙,房顶绿瓦被尘埃掩盖得发灰,门口杂草丛生,功德箱破了个洞,早已无人看守,也不知里面供了什么菩萨。
从这里石阶被分成两条道,主道向上直达山顶,另一条从左侧平行蜿蜒。
华辛拎着纸盒子,选择了左侧的小路。
何复言问:“这边通哪里?”
“坟山。”
“那……”何复言自知自己跟去不妥,“我去山下逛逛。”
两人约定中午十二点在小庙门口碰头。
何复言拾级而下,山间视野开阔,能看见零落的房屋、交错的小路,还有远处的海岸线。
但他不耽搁时间,心里有目的地,骑上自行车直奔而去。
海岸线边零星的渔船已经开始出海,奔驰的路上,何复言一直在想华辛。
华辛今晨被噩梦惊醒,魂不附体,绝不是演戏时“怕血”的级别。
血这么敏感的东西,一个人那么大的恐惧,睡梦中缭绕不去,醒来时不敢提起,究竟是遭遇过怎样的变故?
华辛性格温顺平和,何复言独独见过两类事物让华辛情绪波动。
一类是正向,有关福利院,或者说有关于阿婆;一类是反向,有关血、水、刀。这零散的线索无法串联,加上华辛记忆模糊,要是放在电影里,必然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
何复言大胆猜想,阿婆的死,难道不是自然死亡?
凭着记忆,何复言找到了来时路上途经的白色小院。
小院的外观已经十分破旧,门口的大字褪色缺口,勉强可以辨识,写着——竹凉镇福利院。
何复言的心聒噪起来。
大门没锁,门口也无人看守,他踩着自行车骑了进去。
院子里是简单的大平地和二层连体小楼房,每层楼3个门,比私人的农家小别墅大不了多少。楼房外墙统一刷成了纯白色,墙体表层已有些剥落。房顶还挂了一个广播大喇叭,播放着音质不清的音乐。
何复言仔细聆听,发现这音乐的旋律,就是华辛手机里循环播放的那一首。
他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沿着最左边的门,一个个看过去。房里空无一人,看上去是荒废了。
像是踩入了什么禁忌之地,无端地开始紧张。
“喂,小子,你干嘛!”突然,一个粗哑的男声响起来。
何复言被这声儿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一瘸一拐地从二楼下来,手里拄着拐杖。
“抱歉!”何复言忙解释,“我是游客。”
对方露出狐疑的表情。
刚才的行为确实太可疑了,何复言怕老头把他当不法分子,用老头能听懂的语言,半真半假地套着近乎:“我是个拍故事的。大爷,你们这福利院肯定有故事吧?能给我说道说道么?”
说着,掏出两根烟递给老头。
香烟果然是好用的交际品,老头接过何复言递的烟,瞅了瞅何复言脖子上挂着的颇为专业的单反相机,把一支烟叼在嘴里,一支别在耳后,说:“你要故事啊,现在是没有咯。这里现在就剩我一个,要不你拍我吧,等我也走了,这里都要被拆啦。”
“那过去有故事吗?”何复言附和着老头,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您在这儿住很多年了吧?”
“那是,七八年啦。”老头得意地答,“那一年我干活摔断腿,村代表到我土房里找我,说有什么政策,可以免费住。我一辈子没有老伴,腿脚也不行……”
“免费住?”何复言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话题,“政策这么好,那村儿里人不都来住了。”
“那也不是随便住。”老头说话调子拐着弯儿,“只有像我这种,没儿没女五保户,还有没爹妈的小孩,可以住。”
“没爹妈的小孩?”何复言也点上一支烟,隐藏内心的紧张。
“哎哟,就是那些村里的女人啦。跑得多,一个个把小孩扔这里,县城有什么好啦。”老头可能好久没见着人憋了一肚子的话,滔滔不绝地倾吐,“哦,听说还有个追到首都的,结果那个男人啊,早结婚啦。还生了个女孩,你说女孩谁愿意要啊。送回来给她外公外婆养,后来啊外公外婆也死了,警察才带她爸来接……”
何复言从听到“女孩”起,就没关注后面的内容了,乡下人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他也不好当面说教,得把话题拉回来。
“那您记不记得一个……”何复言呼出的气息有些不稳,“一个叫做华辛的男孩。”
“什么辛?”
“华……”何复言迁就着老头的口音,念作了二声,“滑辛。”
“滑啊……”老头仰头望着天,一边嘀咕一边不停眨眼思考。
何复言也不急,等着他回忆。
老头突然一拍脑门:“哦!滑婆婆是不是?!”
“滑婆婆?”
何复言推断着,也许华辛真是跟着阿婆姓的。
“滑老太婆比我来得早,我到的时候,就看到她带了个小子,上初中了。”老头又开始唾沫横飞地描述,“那小子,听说是哪个医院送过来的,嘿,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
“什么医院?”何复言握紧拳头,“他……父母呢?”
“不知道啦。滑老太婆护着他,不准我们问。”老头子自顾自地说着,“他父母嘛肯定都死啦,不然怎么会送到我们这里?那小子脑子像是有点问题,你要是想知道啊,去警察局问咯。住进我们院的,都惨。你看我,干活干得好好的,行了衰运从房梁上摔下来,当时……”
老头抓着何复言的手,絮絮叨叨地又把自己的生平往事讲了一遍。
“大爷,谢谢您。”何复言陪着老大爷抽完了两支烟,在大爷准备开口再战的时候,把整包烟塞过去,火速溜了。
骑上自行车的时候,手机叮铃响了一声。
何复言一手扶车一手打开手机,看到来自华辛的短信。
「可以过来一下吗?」
他踩上自行车冲出福利院,掌心、后背,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