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秋思追 ...
-
天空如墨般凝重，并未因斜挂着的一弯弓月而敞亮其怀。没有繁星的闪闪点缀，没有满月的皎皎身姿，只有厚沉的浓雾和积云不断试图掩盖那残月周身发散的微弱亮光。
池塘里的白莲早已残败，萎靡的茎叶混杂在乌黑的淤泥之中，不复夏日里的摇曳和妩媚。塘边垂柳无力地辉映着调荷，在似已凝固的空气中辗转喘息。园中的几棵桂树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只是在这闷燥的空间凝聚许久，渐渐味重而闻之令人眩晕。没有热闹的虫鸣鸟啼，没有秋风拂过的温暖和煦，一切安静的不可思议，只有远远传来的隐约轰鸣打乱这幅呈现眼前的暮秋图。
紫茉站在长廊尽头的台阶上向园中望去，碧树凋零，满目萧瑟，不禁低头惆怅起来。却见地上的蚁虫忙碌，蚯蚓翻燥，当下转身进屋内寻了雨伞和披风朝园中亭子里的那个单薄的白色身影走去。
“山冥云阴重，天寒雨意浓。数枝幽艳……”【注】
“福晋，看这天怕是快要下雨了，快随奴婢回屋里去吧，莫要让雨淋了身子，您又要咳嗽难受睡不着觉了！”紫茉急切的说到，没有注意她主子默念的语句。
镜央轻抚随身的玉埙，回首望去，看着打断自己低喃的来人，稍显病态的面部扯开一个慵懒的笑道：“紫茉，你是越发的罗嗦了，不知道这些年戊拓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紫茉没有理会镜央眸中那一丝揶揄的闪烁，径直走到她身旁将披风盖在镜央后背：“福晋错啦，不是奴婢越发的罗嗦，而是福晋越发的像个任性的孩子，这些年不在郡王爷身边，没有王爷管束着，都不知道如何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了！”
镜央背脊先是一怔，随后慢慢僵硬起来，思绪伴着开始缓慢流动的空气杂乱不堪。是啊，他这么宠我爱我，超乎了这个时代应有的丈夫对妻子的挚爱和尊重，不在乎自己的心无属意，不在乎自己对孩子的照看不周，不惜一切，只是为了让我能主动的对他说上一句体己的话语，主动对他嫣然一笑，主动为他轻启朱唇吟诗奏曲。后来，我做到了，他是那么的开心，开心的像得了糖吃的孩子。可我终究把他拒之自己的心门之外，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我……
“福晋？福晋！您又在发呆了！”紫茉看着满脸忧伤的镜央出声劝唤道。眼前的女子虽不复年轻，但岁月的痕迹在她的脸并无多少显现。常年的病痛和心疾的累积使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怏怏茔弱，即使是个女子也忍不住想要上前扶助她柔弱的娇躯。一袭白衣静立于深秋之景中，仿若一株脱俗的白莲，温婉恬静，更衬的冰肌如透明般焕彩。
曾几何时，这是一个多么清楚美妙的女子，她带来的气息永远如阳光般灿烂明朗；无论置身何处，她的周围总会让人觉得空气清新，让人想要主动的靠近。虽然也有寂寞忧伤的时候，但她从不外露，总是一个人在万籁寂静的夜晚默默舔拭伤口。只是，从何时开始，忧伤吞噬了她的快乐？愁容代替了笑容？纵使再开心愉悦的事物也勾不出她发自内心的笑意…..是因为囚在紫禁城与她纠缠一生的三个男人吗？还是因为，她囚的，只是自己的心？
狂风登时大作，卷着无数落叶和碎枝咆哮，伴随由远及近由弱到强的雷鸣声，让镜央登时从沉沉的记忆中清醒过来，随即起身拉着同样在身边发呆的紫茉转身朝主阁跑去。
桂花瓣，枫柳叶随风起舞。雨期将至，多布却依然呆在屋顶，监守自己的“岗位”，保护这座白衣女子的庄园和她的安全。俯瞰后园的小路上，两只翩然飞奔的蝴蝶快速移动。一白一紫，一前一后，衣裙飘展，发丝如媚，留下两排浅浅的脚印，一串银铃的笑声和另一个才反应过来便开始求饶的声音。
“福晋……福晋！您……您慢点啊！奴婢……奴婢跑不动啦……”
不理会紫茉阵阵的诉求，镜央恶作剧般拉着她越跑越快，嘴边噙着的笑意越展越开，直到跑进内室，一头扎进温软歇塌，方才罢休。
背靠着贵妃塌，两个并排坐在塌脚上的女子大口喘着气。“紫茉，你的身体可是越来越差劲了，戊拓是怎么欺负你的，让你连这点运动都做的这么气喘？”镜央调笑道。
意外的，紫茉没有立刻回答和抱怨，而是盯了镜央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激动抓住镜央的双肩轻轻的颤抖道：“福晋，你笑了…你笑的真美，和20年前一样美…”
镜央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怔忡，随即大笑道：“紫茉啊，你的嘴还是那么甜，是被戊拓滋润的吧！20年，我都老啦，怎么还能与年轻时相比呢？呵呵，时光啊，我们都回不去了。”
“可是福晋，您还是那么美，围绕在您身边的光环是褪之不去的。还有，奴婢相信王爷对您的爱也不会变的…还，还有皇上….他们……”
“紫茉！”镜央打断她的话语，却依然笑道：“再说，难道我平常都是不笑吗？我可不是木头呀！你啊，跟了我这么久，我可是那不近人意的人？”
“福晋，您知道奴婢说的是什么，福晋一直活在快乐的外表当中，却要自己默默的承担内心及至的痛苦，您不能再这样委屈自己了，福晋……”
“够了，不要说了！”镜央收起笑容，微怒道。
“福晋，您一直把紫茉当成最亲的姐妹，奴婢无以为报，奴婢看着您成天明明是愁眉不展却还要强装笑容心里很难受啊，其实难受的不止有奴婢，还有远在紫禁城里的各位爷，以及…以及泉下有知的主子的亲人啊……”
“紫茉，紫茉，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要休息了。”镜央无力地拨开扶在自己肩上的手，猛地撑着脚塌站起身，定了定有些发麻的腿和站起而眩晕的脑，朝着屏风后走去，却自使没有再看紫茉一眼。
“恕奴婢不能遵从福晋的意思，”紫茉疾步跟着镜央绕到屏风后道，“21年，奴婢跟着福晋21年了，奴婢早也把福晋当做自己的亲人，眼看着亲人日渐忧伤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也不是福晋最痛苦的吗？可是亲人逝世，最大的愿望是能让自己所爱的人好好的活着，那福晋您做到了吗？紫茉随主子您来苏州2年，奴婢知道您想避世，想逃离，可是这纷乱的世您逃的了吗？您的身逃了，可您的心却依然在牵挂紫禁城里的爷呐！2年了，不知道铭格格的墓有没有人清理，不知道王爷和阿哥们过的如何……福晋的心，紫茉都知道都了解，可是为什么您自己却生生抹杀了对亲人的牵挂呢？您可知若您过不好，会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呐……福晋……”
突兀的，一道闪电划破黑幕的整布，带出阵阵轰隆的惊雷，狂风打破门窗的束缚肆意卷进温暖的内屋，企图更加扰乱镜央本就凌乱的心迹，却不料先打断了紫茉越来越悲痛的语言。
直到她从劝述的语言发展成嘤嘤的哭泣，和着奔雷电雨，一声一声，敲击在镜央心底那道无法愈合的伤处，像未完好的旧伤又生生被撕裂一般，一层一层地，开始撒盐。
一阵悲凉的埙声奏起，似无视咆哮的天雷和紫茉撕心的哭泣，又像在安慰所有悲伤的人们，缓缓流注于环绕在彼此间的空气中，缠绵，悱恻。
紫茉抬起因伤泣而低下流泪的头，默默的望着依立在窗边任狂风吹打而不为所动的可人儿，还有那只只有在她嘴下才能吹出美妙婉转曲子的白玉灵埙。
无奈化做一声叹息，此时惟有但愿刚才的话语能注入她心里打开她的心门。紫茉长叹一声，终于转身离开，为镜央留下她自己静立的空间。
看着闻埙声赶来的蓝衫男子，紫茉无奈的挤出一丝微笑。
“福晋又伤心了？”戊拓温柔的抚上妻子的脸颊，问道，“你怎么也哭了？没好好劝福晋吗？”
“是我，是我勾起福晋对往事的忧伤，可是，我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实在替他难受。为什么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为什么明明在一起，却不能平安的生活？这，生生是要把她逼疯了呀！呜…呜…呜呜呜……”紫茉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戊拓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戊拓安慰着怀中的娇妻，眼睛凝视着阁楼那扇开启窗户里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耳里灌着萧瑟落寞的埙音，心底俱是莫名的阵阵酸痛。
一个矫健的黑影在他身后轻盈降下，抱臂开口，本来深沉的中音因长时间不说话而变的有些嘶哑，“戊拓，管好你的女人，没有奴才敢和主子那样说话，更没有奴才敢惹主子伤心。”
“可是，奴才也要尽自己的本分不是？我和紫茉可以正大光明的侍奉福晋，而你，多布，你永远只能呆在屋顶巡逻。福晋早已把我们当做她的亲人，而你，始终不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戊拓轻摇紫茉，温柔的说到：“我们今晚就在阁外守着，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们一起守着她，一起分担她的忧伤，好吗？”
看着紫茉幸福而感激的微笑，戊拓顿时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充满，随即不管身后的黑影，扶着紫茉向前走去。
哀扬婉转的曲子还在继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埙声勾起了上天的悲戚。“轰隆隆……”一个巨大的雷声惊响，憋闷了一昼夜的秋雨终于从天而降，从淅沥到哗啦，像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悲伤的哭泣。
秋雨和着悲埙，佳人心怀素事，有情人倚廊听雨……
只有房上的黑影不为任何所动，默默的执行自己的任务。却在不留神迹之时，放任自己的情感融于那一曲深情难得的“凤求凰”中，翻转，心痛……
【注】王炎——《南柯子》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秋思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