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 7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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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进齐家医院一个月后，陈柠开始出现幻觉。
让她惶恐不安的不是出现幻觉这种事本身，而是此后她恐难以再斩钉截铁地声称自己健康正常。
墙角那个微型摄像头在她眼里逐渐幻化成一只眼，一只年轻女孩的眼。有时静静地缩在那个角落窥视，有时就附着在她身上。
附着在身上却没有异物感，好像本来就是自己身体上的一部分，和自己同感共思。
关于这只眼的幻觉时有时无，她不动声色与之和平共处，深夜突如其来的冷汗沾衣她也强忍下。说是勉力接受不太妥当，更像是压抑自己，在外人的视线下隐瞒下来。
不知道如果她嘴够硬，医生还会不会知道她有病。
她好久没见过白南楠，主治医生换成一个中年男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眼镜，有一种斯文感。讲话不是那种见惯了的温柔，反而有种爱答不理，既不给她开药，也不做心理疏导——不过之前白南楠给她做的“心理疏导”她也从未配合过就是了。
她不清楚自己对他们的敌意是不是也是精神病的一部分，病人的自我保护机制。
回想起来，她第一次见白南楠其实早于高二分班后开学。记不清是学生时代哪个暑假，和迟姿谢依婷一起逛商场，走岔了路和她们分离，无头苍蝇一样来到一条小巷。
小巷纵伸着，巷口有一家书店，书店侧面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马路对面是一个小区的敞着一条缝的电动门。
书店门口贴着海报，“新进XXX”，书的封面附于左右。有她当时找了好久的《荒人手记》。她那时其实尚不知道那书承载了怎样一个故事，只是单纯地为某一字句所吸引。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当年吸引她大街小巷寻一本书的那句话：“我以我赤.裸之身作为人类所可接受的最败伦德行的底线。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
现在想想那时候为这样的词句所吸引，也许免不了是因为年少的时候矫情且喜爱无病呻吟，在全然不知作家深意的情况下就自大地说“喜欢”。
然而年少的时候偏偏又有一腔热情，和轻而易举被调动起来的兴奋，这些是长大后的她所不具备的。
那年她欣喜若狂地奔进那家书店，还没进门，一个妇人拖着一个人迎面走出来，嘴里骂骂咧咧。骂得极难听，不堪入耳。当年给她的冲击很大，让她难以不想起童年里的王亚雯——王亚雯除了“杂种”，也没骂过她什么，只是嗓门大以致语气总是很尖利。总之她那时第一次感概人类语言的“博大精深”，从不知道汉字能组出这么多恶毒的词汇。
陈柠呆立在外边，往边上侧了侧身，那妇人走出门去她才看见被拖着的那人。
的确是拖着，那人两腿站立不起，像是断了一样。脚上是破洞露趾的脏帆布鞋，耷拉在身侧的胳膊上青青紫紫，有的地方甚至发乌。脸上也青青紫紫，两边脸颊高高肿起，惨不忍睹。从她凌乱的马尾辫发看得出是个女孩。
这就是白南楠。
白南楠肿着的眼睛，眼睑翻开，看见她，居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然后又垂丧下去，被她妈妈拖在地上拉着走。
遍体鳞伤却没有一处破损，淤青遍布却没有一处有伤口，没有一处有鲜血流出。后来想一想，那时候白南楠应该是很失望吧，这样痛，却还是没有血。
她就是这样一个疯子，变态。
再次见她是高二文理分科后开学，她的第一个同桌是刘海厚厚，发质毛躁，话不多，内向到毫无存在感的女生，也就是白南楠。她那时并没有认出白南楠来，白南楠却一眼认出了她——当然，她很久之后才知道。
有多久呢？在她值日时，竹制大扫帚的竹叶竹枝都被剪得干干净净；周测交卷前的试卷上的正确答案被人改成错的；自己明明拧紧盖的水杯盖子不翼而飞，又恰好被要经过的同桌撞倒，整张桌子泡进水里，自己也险些被烫到；这节课就要马上给老师送过去的全班的试卷不翼而飞……诸如此类小事之后。
还有那天夜自习之后。
那天她留下来值日，把全班的椅子放到桌子上以方便次日早上打扫，又和一道物理题死磕了一会儿，是最后一个出教室的。
借着学校里保安叔叔一遍遍扫视的手电筒强光出校门，学校小门外的小摊、杂货店奶茶店都关了门，只有一个平日里不起眼的小报亭还有一丝昏黄光亮。四下里着实有点黑。好在是月明星稀，月亮强作照明光也聊胜于无。
又走了一段路，距小报亭有一点距离的地方有个小区，小区最边上的一栋楼，水泥墙面，与小报亭那条街之间有一条小缝，仅容一人。
她像往日一样目不斜视地从那条缝侧面走过去，路过了那条缝隐隐约约却听到女声，一种奇怪的声响，类尖叫又像喘息，似痛苦又似舒爽。
好奇引着她退了一步，往缝隙的黑暗里看去。
看到的是女孩子的背影，明明在挣扎，拳打脚踢也挣不开，压抑地哭喊，四肢乱舞；然而下一刻又四肢酥软似的，揽着自己身前那人的脖子尖叫。
这时候还有个男声，也带着喘息：“小骚.货……你哭死也没人管……王红芹默许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血缘有个屁用……生你就是为了我……”
陈柠又恐惧又震惊，想起自己身上没有手机，双腿打战——尤其是看见了那女孩的鞋，掉了一只，在陈柠眼前不远处。
是一只漏洞露趾的帆布鞋，只不过洞被白南楠用蝴蝶补丁缝合了，洗净后鞋是白色，有点发黄的旧白。这时候陷入泥泞里，一大半染着恶臭泥色。
她血冷了半截——那时候她还不知农夫与蛇的故事，或着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蛇——先跑到旁边小报亭，手抖着哐哐敲门。那时也没想到敲门声会不会惊到不远处的两人。
看到趿拉着鞋从里屋走出来不耐烦的大叔，她做了向侧边指的手势，慌忙往那边跑，没敢往缝隙里看，捡起地上的帆布鞋扔过去——准头不好，扔到了白南楠身上。
镇定下来发现只有白南楠一个，那个“行凶者”已经遁逃。
也许是她刚刚拍门声响惊到了他。
白南楠脱力坐在地上，校服外套半搭在身上。被陈柠扔过去的鞋砸了一下，没骨头一样向侧边倒过去，头擦在地上。
小报亭的老板也许是见陈柠慌张，感觉到出了事，着急忙慌地追过来，看看情况要不要报警。
陈柠也发了一会儿愣，想到白南楠不会希望更多人看见她这个样子。找借口让报亭老板回去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白南楠的手机铃声这时候响了。
视线里是一片月光难以企及之地的黑暗，白南楠一只胳膊撑住自己，滑了一下又倒地。陈柠过去扶住她。
那时候是秋天，校服盖着半个身子，里面的薄卫衣皱巴巴，是方才被人往上推叠的后果。
她被陈柠扶着，也没挣开，往侧边爬了一下，去够甩在一边的书包，手机在里面嗡嗡作响。
接起来，是她妈妈。
那时陈柠还不知道暑假里书店偶遇的女孩子是她，想过很多种她接到父母电话后的反应，全都不是。
电话没开免提，还是有杂音泄出，听得出不是什么好语气。白南楠自始至终没吱一声，直到挂了电话，自己提裤子穿衣服也没跟陈柠说过一句话。
很久之后陈柠才知道，那天那个人是她哥，没血缘关系却是她妈妈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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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房里日日夜夜枯燥到让人发疯，别的病人都有散步时间，至少出去透透气，而她却没有，只是日复一日等着一个自己根本没有的病痊愈。她一遍遍看一本在枕头下藏着的书。
《我想做一个能在你葬礼上描述你一生的人》。
被书名吸引而购入的书。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最终随她“入狱”的是这么一本散文集，既不是她最喜欢的，也不是她最讨厌的，但漫长时间里她只能一遍一遍地读它。
里面的离合悲欢，甜蜜和痛心断肠，她一遍遍浸润，体会，让她知道自己还没丧失同理心，还是个健康的人。
做了那个幼年时的梦是个偶然，契机是什么她也不清楚——那天她没有对白南楠说谎，她是真的很少做梦。
所以她从不混淆现实和想象，她所接触的所接受的，都是真实，梦一场于她没有必要。
梦里她负着另一只眼睛潜入自己的童年，也不清楚是哪个瞬间，也许是那只眼睛在某个时间点流露出和自己不一样的情感，比如震惊、不忍直视的逃避，她醍醐灌顶般明了了，那只眼睛就是自己，确切地说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迷糊却幸福。
林奕含写，“我是从前我自己的赝品。”那么照此来讲，陈柠是那只眼睛的主人的赝品。
然而，如果经历苦难和磋磨者未必就是赝品，那么那个什么都不知道，恍惚糊涂地活着的“陈柠”才是她的赝品。
童年经历对她的杀伤力并不太大了，她可以平静地看见那群恶魔的小孩子的脚腿、拳头，甚至木棍往她身上招呼，可以平静地看自己地饭盒里今天洒出生的鼠块，明天洒出来肥肿的虫尸。而赝品陈柠不行。
她得意骄傲，高高在上地笑。这些都能让她得到优越感，在折磨面前平静冷漠是优雅从容，她知道。
除了面对齐均彦。只除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第 7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