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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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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睡意里陈柠听见有人讲话。
不过听见的只是“有人在交谈”这件事本身,内容她一概不知。然而有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冰雪将融。
齐均彦周日会来看她。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黑夜;有时候她清醒着装睡,有时候她意识溺于梦境。
她其实不知道哪天是周日,日子对她来讲缺乏意义——无论是日期还是周几,节日也是同样的没有意义。没有意义就容易被人忘记。
然而她还是期待着每周日齐均彦来,当然,只是因为那是除医生、护工之外唯一的与外界接触机会。
齐均彦和医生低声说了会儿话,走到门前拿出钥匙,钥匙插进锁眼,拧动,开始开锁。
锁开了,清脆的“咔”一声。他屏住呼吸,贴近门听。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
靠着门立了一会儿,脸上表情像是在沉思。
片刻后推门而入。
陈柠果然在睡觉。头蒙在被子里,整个人只是床上白被子下的一个人形轮廓。
已经很久没让他见过清醒的她了,哪怕是横眉冷对。
伸手想去把她蒙住头的被子拉开,手伸过去又缩回来。
她是因为他带到东京的“丁朗重症不愈”消息才回国。那天东京的夜里,她靠在阳台上烟雾缭绕,沉思一会儿后点了头——那时就一脚踏入了陷阱。
如果爱丽丝梦游的仙境实际上是个以捕获为目的的陷阱,那么他就是引爱丽丝深入陷阱的那只怀揣怀表的兔子。
“听说丁朗没多少时间可活了。你不打算去见他最后一面?”
陈柠一时愣住,花了点时间消化自己听到的。细细密密的恐惧抓住她。
她对父母的唯一一点要求或者说期盼就是活着。父母不需要出现在她生活中,但是要活着,在这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活着就好。那样她就有父母——不管她承不承认,她都是有父母的,不是孤儿。
她蓦地站起身往阳台走,手指微颤着抽出了一根细长的女烟。镇定一会儿,抓住漏洞:“你就为这个大老远跑来?”只不过传递消息,就算两人已经断了联系,也有的是别的方法让她得知,他却只身飞过来,还“潜伏”在酒吧那么久。
还坐在桌前的那个男人苦笑了一声,声音有点低:“谁知道呢。”
她心中暗痛。是一种游走在皮囊、肌肤下的疼痛,并不剧烈,像是隐伏在皮肉底下的蛊虫。泪眼掩于烟雾之下。
“你怎么‘听说’的?哦——”重振旗鼓声音已经有点弱,“我差点忘了,你爸不是跟他关系好得很?”
“哦?你知道啊。”
“猜的。你们P城有钱人不都一个圈子。”
沉默良久,他说:“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信我。”
那时他想过,只要她拒绝回国见“弥留之际”的丁朗最后一面,他就坦白真相,告诉她所有弯弯绕绕和真相纠葛,那样无论怎样选择都是她的权利。
当然还是要治病,只不过如果她不愿意……
只不过他也许忘了,再怎么不和,丁朗也是她的血缘至亲,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过的亲人,她怎么会拒绝。她那时被感情的迷雾遮眼,又不知道前方有万丈深渊。
他愣愣望着裹着陈柠的白被子发呆。方才听见有人讲话就已经醒了的陈柠闷在被子里闭眼装睡,被子蒙得太严实,多少有点不透气,呼吸困难。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他离开。
按往常的经验来看,他不会待太久。
然而他迟迟不动身,床单被子被压坐着的感觉一直在。
陈柠微微地动一下,装作是沉睡中的人翻了个身,把脸露出来。
然而方向不太对,翻过身后脸朝右,正好暴露在他视线之下。闭着眼也能感觉到被他注视着,如芒在背。
忍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闭着眼睛做迷蒙状,又翻身——翻到一半,被人拦住了。他的手握住她胳膊。
她忘了自己睡相一向很好,一旦睡着就不会再动弹,即便是闷得慌也只会用手把被子拉下来,从不翻身。这些小习惯齐均彦记得请清清楚楚。
“既然醒了就别睡了。吃早饭。”冰雪将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冷冽。
陈柠干脆利落地睁开眼,把自己胳膊上他的手抖掉,从左侧掀开被子去洗漱。
洗漱完出来,早餐已经被齐均彦端进来,摆在桌上。他在门口坐下,离小餐桌较远。
不知道别的病房伙食怎么样,陈柠这里一日三餐一直都很不错,恰到好处地合她的胃口,让她这个重度挑食癌也挑不出毛病来。
走近了去看,今天早饭是腌得很入味的茶叶蛋,蒸饺、小笼包,一碗冰糖银耳枸杞粥。
她很喜欢银耳粥,但偏偏讨厌吃银耳。拿勺子搅了搅,碗里一个整的银耳也没有,只有一些碎的。
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咬口小笼包喝一口粥。甜的程度也恰到好处。
脸垂着埋在粥碗里,眼睛抬起来,向侧旁瞥,看见他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然后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膝上就开始劈里啪啦地工作。
陈柠视线收回来,面色平静。
她本来也有工作的。
然而现在她连手机都没有,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躺在病床上听那一声“咔”的开锁音。
正常人怕也会变成疯子。
视线落在粥上,红色的枸杞点缀着白米粥。齐均彦出去之前看了她一眼,她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记得把粥趁热喝完。”
门被合上,“嗒”一下,不知道上没上锁。
齐均彦的电脑和包还在门口的桌上。
陈柠扔下手里的勺子,走到病房里那个带防盗窗的小窗户旁。她在二楼。往下看,等了一会儿,看见齐均彦从一楼大门口走出来,步伐很快,手机放在耳旁像是在讲话。
走着走着走远了,又折了个弯,看不见了。看方向是出了住院部,往大门那边走。
靠着窗等了会儿,看见远远的拐点处有人走过来,只比黑点大一点点。她视力还不错,却也看不到那么远。那人走近了些,身上衣服特征清楚了点。不是齐均彦。那人转到另一个楼上去了。
又等了好大一会儿,没什么人出现。
想了想,转头看那扇关着的门,心里发热。转身走过去推了推,没推动。
心怦怦跳。转头抬脸,往装有小摄像头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过头改推为拉,没拉动。
试着往右拧门把,拧不动。
往左拧,拧了一下又弹回来。边拧着边拉门——门开了。
心跳的厉害。
探头看了看,楼道里没有人。先折回窗边去。
她看见齐均彦回来了,已经走到可以看见脸的的距离,身旁不远不近跟着一个女的——因为难以辨别年龄。
从穿着上看,驼色长风衣,黑色长裙,高跟鞋,脸看不太清,模糊的轮廓里有点熟悉。
陈柠只愣了两秒,就从窗边撤回来,磕磕绊绊地往门口扑,开门逃了出去。
她对这栋楼的构造没有任何印象。几个月前东京飞P城,刚落地上了齐家的车,莫名其妙地昏迷,醒来就躺在在那间苍白的房间里。
只能摸索试探着走,既不能显得太慌张引人生疑,又不能太大摇大摆。
避开电梯,寻找着楼梯。无头乱撞中看见一个楼梯口就往下走了,反正是二楼,只需要走一截楼梯。
走到一楼,这个楼梯间的门是锁着的。又焦急地往上走。
又试了几个楼梯,终于到了一楼。
大厅敞亮,和普通医院没什么不同。有几个和她同样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病人,有人相伴走着聊天,有人坐在轮椅上被家人推着。
陈柠靠墙站在绿植后边,看见向两侧敞开的大门处走进来两个人,走在前边的是条纹衬衫身长玉立的齐均彦,左后边跟着的女人,高跟鞋踩在瓷砖地上哒哒地响。个子不高,穿着高跟鞋还不到齐均彦肩。
视线移到她脸上,保养得宜的一张脸,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好看是好看,却是一种经不起老的长相,皮相胜于骨相。不过保养得好,现在脸型、五官尚未走样——太熟悉了,但一时想不起来。
陈柠眯起眼细细打量,他俩越走越近了,陈柠忙低下头来假装在摸身旁绿色的叶,光滑且厚实的叶子。头脑飞速搜索着这张脸,这些五官,眼尾微垂的圆眼……
她低垂着头,齐均彦擦身而过,带动了陈柠身旁的绿植,牵连着她手里捋着摸着的那片也动了动。
倏然间心神大震:那女人是夏访梅。
不会认错,就是她。
夏访梅来这里做什么?
她直接转了身,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电梯方向走去。
女人走路不自觉摇动身子,裙摆摇摇晃晃,从后面看让人误以为还是个年轻姑娘。
陈柠悄悄跟在后面,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
两人并排站在禁闭的电梯门前等电梯。
陈柠站在转角处偷眼看去,夏访梅向右偏头,抬一抬脸朝齐均彦说了句什么。齐均彦也低头下来跟她说话。
垂头沿着墙走。她走路本来也习惯于落脚轻,现在每一步都小心注意着轻轻落下,几乎没有声响。
慢慢地走,静悄悄地移动……终于走到两人身后,竖起耳朵听……
听见齐均彦的片语:“……一般……在顶楼……”
然而她忘了,紧闭的电梯门能映出个模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