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川》籍野

8、第八章 水月（四）

　　仁安二十年腊月三十，除夕日清晨。

　　秣陵城东一座小院门口，一男子正在贴春联，身后站着一个女子正在看他有没有贴歪。

　　“往左边点，诶诶过了，回来点。”段念之指挥着。

　　“我说，没几天咱们都要走了，这又没有人住，有这个必要吗？”她抱着手臂再次质疑道。

　　林静来贴好横批，总算贴完了，手在衣服上一拍，白了段念之一眼，道：“这可是传统，是习俗，去年住客栈也就算了，今年住你这儿。我不管我就要贴，不然这满巷子都贴春联挂灯笼的，咱们不弄看着多不和谐啊。再说了，我买都买了。”

　　他说完又去拿一旁的大红灯笼给挂门口上。

　　“行，随便你折腾。我要去顺国公府了，下午再回来，先走了。”段念之妥协道。

　　“下午见！”林静来依然在挂他的灯笼，头也没回。

　　段念之刚到顺国公府就被守门的小厮认出来了，然后直接带她去了国公爷的书房。

　　“二小姐只管跟小的来，国公爷早就吩咐好了一切。”小厮恭敬道。

　　半刻钟后，小厮敲了敲书房门，然后说：“国公爷，二小姐来了。”

　　随即一沉稳的声音从房内传出，“进来就好。”

　　段念之开门进去，小厮也当即退下。

　　雕灵芝独坐太师椅上坐着一鹤发松姿的老人，手边一盏清茗，刚揭开盖，正冒着腾腾热气。

　　段钦瑞看到段念之进来，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而后道：“来了。”

　　段念之正正经经给他行了礼，开口道：“念之见过曾祖父。”

　　“起来吧，你祖父写给我的信我看过了，他同意了，可我还想问你几句话。”段钦瑞因年老而变得浑浊的眼睛中泛出常人没有的光。

　　“曾祖父问便是。”段念之站直了身回答道。

　　“你说想要脱离段家，就算是为了逃避定亲，也不用出此下策。这偌大一个家族，于你而言，竟是刀山火海不成？”

　　“刀山火海倒不至于，段家与我而言，更像是枷锁。一但背负这秣陵段家子孙的名头，便不可避免得需要承担起兴盛家族、共负荣光的职责，遵循父母之命嫁人只是这其中的一点体现而已。”

　　“虽然我想说，承受了家族带来的荣光，就要担起应尽的职责，但是对你，我说不出这话。你长在蜀中，虽由祖父祖母抚育，可他二人却是名在段家心不在，这我明白，你自然也同他们一样。可是念之，人活于世，带着你口中的枷锁活着，却是常态。牢狱中的人戴着有形的枷锁，我们所有人都带着无形的枷锁。你砍下了家族这一道，却还有千千万万道，你也无法真正自由活着不是？”

　　“可我认为，只有我不想要的，才是枷锁，其余皆是生活中我习惯的一切。”

　　“女子立世，大多或依附于家族，或依附于丈夫。念之，你可想好了以后的路要怎样走？”

　　“曾祖父您也说了，那是大多，而我一直在为了成为那一小部分不依附于家族和夫家的女子而不断努力着。我不爱宝马香车，不求仆妇成群，不要泼天富贵，只求这世间有我想要的立身之所，容我按我心中的意愿活着，便足矣。”

　　“那我便祝你不忘初心，守得始终。”段钦瑞放下手中的茶盏，又对念之说：“今日开祠堂祭祖，你求的事我会派人做的，既已不是段家人，我便不留你了，希望你不会后悔。”

　　“那念之便告辞了，望曾祖父保重省体。”

　　段钦瑞只笑笑，没再回话。

　　段念之出了顺国公府，只觉得浑身轻松，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顺国公府，想到当年祖父离开这里的时候心情大约也同她现在一样吧。
　　段念之回小院换了身男装，打算去见一个故人。

　　两刻钟后，段念之站在楼外看着春风阁的牌匾，感叹道，不愧是秣陵城中最大的销金窟，这么大一楼，宴饮歌舞赌博□□，样样都有，什么花银子就搞什么。

　　她一进楼，老鸨就带着满身脂粉气过来了，罗帕一挥，满脸是笑，“这位公子看着眼生啊，今儿除夕呢，要不要妈妈我给公子介绍几个可心人儿陪伴？”

　　段念之却是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递给了妈妈，陪笑道：“有点少，妈妈别嫌弃，我就是找人，说两句话就走。”

　　虽然少，段念之还是心疼的。

　　老鸨看了钱，脸色的笑意也淡了三分，却也没给段念之甩脸色，说：“不知公子找谁？”

　　段念之回道：“泠然姑娘。”

　　“哎呀不巧，泠然姑娘在房中陪着宋公子呢，再说了，她呀，是被宋公子包了的人，我也做不着她的主。”

　　“我知道，逸然兄和我也是熟识的。”段念之道。

　　逸然是宋宣的字，老鸨见她这么说，也没什么其他的要说的了，打发了身边一个人就带她去了楼上泠然的房间。

　　透过珠帘，段念之看见屋内泠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琴，不成半分曲调；宋宣则躺在屋内另一侧的小榻上闭目养神，懒懒道：“不想弹就别弹，吵着我睡觉了。”

　　段念之撩开珠帘进去，泠然抬眼看见是她，只觉无趣，又低下头去拨弄琴弦。

　　宋宣听着有人进来了，缓缓睁开眼。

　　“你怎么来了？”虽是问句，语气却没有半分起伏。

　　“来看看你有没有死在女人床上。”段念之淡淡道。

　　“劳你挂心，暂时还没有。”宋宣又闭了眼，而后回道。

　　段念之看着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在心中叹了口气，道：“你注意着点，我真怕你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沈愈都救不了你。”

　　“你放心，真到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去求你们的，我会找个地方自我了结了。”宋宣眼睛都没睁一下。

　　段念之又走到泠然面前，泠然抬头看向他，冷冷开口道：“怎么，有事啊？”

　　段念之看着她堪称绝色的脸庞，慢慢开口道：“我在想，当初在绍兴的时候，我怎么会把你卖给宋宣呢，我就应该添点钱，自己开一家青楼，让你当花魁，然后我躺着收钱。你这么漂亮，应该能给我赚不少吧。”

　　泠然冷了脸，双手在琴上狠狠一抚，顿时满屋皆是刺耳的声音。

　　“段念之！”泠然大叫道。

　　“不刺你两句，你真的觉得我是菩萨啊。当时在绍兴我买了你，想着要住两个月，实在是需要一个小丫头给我看门做饭洗衣服，看着你挺和我眼缘的就买下了。结果是个大小姐，在我院子里待了三天什么都不会做还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没得给我晦气死。宋宣来了，说你是他们宋家流落在外的女儿，我托了好些人打听证实这是真的，前前后后打点了不少钱，收他那点钱纯粹是积点善缘回个本，你当时也同意跟他走了。怎么现在还对我一股子怨气啊，泠然。”段念之看她那样子冷笑道。

　　“你走开，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教训我？我就是不喜欢你，凭什么都是世家大族的小姐，我从小流落在外受人欺辱，你却锦衣玉食游遍四方。直到现在，我都还被困在这花楼里，你却依旧潇洒自在，我就是不喜欢你！”泠然美目一横，愤愤道。

　　“那你可以恨的人太多了，还有泠然你搞清楚，我可没有锦衣玉食，你看你桌上那盘子糕点和那壶茶，买这些花的钱都够我吃好几天了。我可不是来教训你的，我就是想看看你还活着吗，毕竟咱们相识一场。还有，你为什么被困在这，你自己不清楚吗？”段念之回道。

　　之后她托林秋和打听泠然的下落，林秋和写信告诉她，泠然回家后不为主母所喜，被放置在城郊庄上，她偷了东西逃出来，却是在半道上被人下了药偷了钱，最后卖到了花楼里。幸亏宋宣即使赶到，可她却对宋宣和宋宣娘破口大骂，宋宣干脆把她搁到花楼里，让她看着没有宋家她会是什么下场。林秋和还嘱咐她不要再参与这件事了，里面水很深。

　　泠然想起过往，冷笑一声。

　　“要不我牵线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段念之开口道。

　　“我不嫁。”泠然坚决拒绝道。

　　“我开玩笑的，你怎么甘心嫁人呢，与其嫁给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人，不如赖着你哥，不说荣华富贵一辈子，也能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段念之讽刺一笑，开口道。

　　宋宣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站起来走到段念之身旁，道：“这是我的家事，段念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说完又瞥了泠然一眼，冷声威胁道：“你客气点，不要以为我不会让你接客。”

　　说着就要送段念之走，掀开珠帘，段念之对他说：“她还是一副心比天高的样子。”

　　宋宣冷冷地说：“只怕是命比纸薄。”

　　“别送了，我自己下去就好，你多保重。”段念之道。

　　“也没打算送你。”宋宣语气透出点笑意。

　　段念之刚出了春风阁，就感觉自己被人跟了，大街上的，她也不在乎，直接转头就看。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一个熟人。

　　“怎么，你也来逛花楼啊？”她笑着问。

　　“没有，我进来查点事情。倒是你，你怎么在这？”颜恪把她从头到位看了一遍，还是觉得惊讶，“还有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你。”

　　“进来找个妹妹玩，不可以吗？”段念之开口胡诌。

　　“好吧，可以是可以。”颜恪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说不出来。

　　段念之转身要走，快中午了，她还得去正通钱庄见个人。

　　“唉你这就走了啊。”颜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喊道。

　　段念之头也没回，回道：“不走难道我还请你吃午饭啊。”

　　正通钱庄里，杨叔正打算招呼伙计们吃饭了，就听见外面有人来报，说段小姐找他。

　　杨叔刚到大堂，就看见一女子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见他来，忙放下茶杯，站起来和他打招呼。

　　“杨叔，好久不见！我是念之，还记得吗？”段念之笑着对他说。

　　杨叔十分激动，走进仔细瞧着她，道：“你这丫头，早就知道你来了秣陵，怎么今天才来这？”

　　杨叔以前是跟着祖父的，后来来了秣陵掌管这儿的正统钱庄。

　　“前两天有点事，今天来找您是想向您讨点东西。”段念之道。

　　“林公子前两日也送了信了，来人，把信拿出来。”林叔却是想起来这件事，忙吩咐人把信拿上来，“小姐您要什么啊？”

　　“两节香肠、两块腊肉还有一块火锅底料，我知道蜀中那边每年都会给杨叔您送，就分我点呗，我也不要多了，没几天就要走了。”段念之想到家乡的那味道就馋。

　　“这好说，我马上派人去准备，给你送小院去。”杨叔一脸慈祥的笑，这时他的手下将信找了出来，他递给了段念之。

　　“真稀奇啊，林秋和没事给我送什么信呢。”段念之拆开信，火速看了一遍，“原来是让我给他跑腿呢。”

　　林叔看着她笑而不语。

　　段念之说着就要告辞，林叔想要留她吃饭被她给婉拒了。

　　一刻钟后，段念之回到小院，看见林静来已经把灯笼给挂好了，乍一看，还真有普通人家的样子。

　　段念之进了垂花门，就看见林静来坐在院子中间，石桌上还放着杨叔派人送来的东西和一盘橙子，他正在扒橙子吃。

　　林静来看她回来了，抬头道：“你回来啦，刚刚来了个人，送了这一堆东西，你看看？”

　　段念之走近，看着放了一小半桌子的东西，心里满足极了。

　　“吃饭没？”她问。

　　“没呢，这不你说今天除夕我们晚上自己做饭吃的嘛，我中午也不想出去吃了。”林静来递给段念之一半橙子，回答道。

　　段念之掰了一瓣放进嘴里，说：“真甜，果然冬天就是要吃橙子柑橘。喏，东西拿上，去厨房。”

　　正屋后面就是厨房，厨房连着饭厅，特别方便。

　　林静来烧火煮饭，段念之切了一小节香肠和腊肉煮，而后又炒了个青菜，除夕的中午，吃得格外简单。

　　林静来看着桌上的两碗米饭，一碟香肠，一碟腊肉，还有一盘炒青菜，试探性地开口问：“咱们……不会晚上也吃这个吧？”

　　“这不挺好的嘛，有肉有菜，知足吧。晚上吃火锅，下午把菜备好，该洗的洗，该切的切，该腌制的腌制，味道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段念之看着一桌都是好久没吃过的过年必备菜，她是挺开心的。

　　菜的分量都很合适，他俩刚好吃完，啥都没剩。饭后，林静来自觉洗了碗，段念之则回房间睡了回觉。

　　申时三刻，段念之被房外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

　　“林静来你要死啊——”段念之对房外喊道。

　　林静来也吼了一嗓子：“我买了鞭炮，以前没点过，现在先试试，晚上到了午夜我再放！”

　　段念之小声嘟囔：“有病。”

　　她起了床，开始研磨给祖父祖母和段砚之写信，计划过两天就托人给他们带过去；写完信又开始写她的游记，去济州前，她还在永清待了一阵子。

　　林静来放了鞭炮，突然想到现在烟花铺子应该还没关门，急急忙忙跑出去买了好些烟花。回到小院里，又把食材备好，为今晚的火锅做准备。

　　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太阳便下了山，小院里的人也迎来了这个比较特别的除夕夜。

　　段念之从耳房里搬出来之前托人准备好的火锅桌，放在了小饭厅里。她烧好火，然后倒入清水，待水开后，放入杨叔给的火锅底料；林静来也端出之前备好的菜，又给他俩一人调了一碗蘸料。

　　段念之看着这一桌的菜，坐下来直夸林静来贤惠。

　　“会不会夸人啊你！”林静来看着翻滚的红色汤底，里面还有肉眼可见的辣椒，端起土豆片下了下去。

　　“怎么了夸你贤惠，还不乐意啊。”段念之夹起一片牛肉，往锅里涮去。

　　“这贤惠不是一般都是夸女孩子的嘛。”林静来也夹了一片牛肉开涮。

　　“我奶奶说了，男的女的，都能用贤惠。”段念之看着红色的牛肉在汤中变了色，心里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了，蘸了蘸料后直送口中，“真好吃……好想念这一口！”

　　段念之捂了心口，耸了一下鼻子，怀念道：“家乡的味道……”

　　林静来也吃得乐，回她道：“下辈子我一定要生在蜀中。”

　　段念之端起盛金针菇的盘子，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入锅中，然后骂他：“湘西叛徒！”

　　林静来一边吃一边回她：“没关系啊我还是□□湘西人，不过是精神蜀人罢了。”

　　他们就这么一边吃一边聊着，桌上的菜就没了大半。

　　林静来夹起最后一块土豆片，放入碗中，而后用手指了指屋顶，问段念之：“你真不打算让上面的朋友下来一起吃？”

　　段念之咽下口中的藕片，向头顶一喊：“出来吧！我们俩早就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