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离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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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秦穆重重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飞将起来，哐啷一声砸碎在桌上，吓得秦飞扬一个哆嗦。他指着秦飞扬，恨其不争地怒道，“混账东西！我当初是怎么告诉你的？你怎么敢带他出门？你怎么敢！”
他在屋中来来回回踱步，步子又急又躁，似是急着思索对策，转了一时又问：“至今已经多少时日了？”
秦飞扬心下忐忑，也不敢耽搁，立时答道：“已有将近一月了。”
“将近一月！”秦穆心中一惊，狠狠一拂袖，转身急急出了门。
秦飞扬见父亲盛怒离去，心里又担心又后悔，更怕连累了弟弟，琢磨着先把家法请了。可秦穆这一走，竟一下午也没回来。秦飞扬只道是惩罚思过，实实在在跪了数个时辰。及至暮色四合，才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他低着头，见父亲的靴子出现在视线中，暗暗咬牙将腰板挺了挺，尽力稳住摇摇晃晃举着家法的手臂，开口道：“父亲……”他适才罚跪的时候，来来回回想了许久该怎样认错，怎样将可能的责罚都揽在自己身上。秦穆一生戎马，平日严父形象，总是说的少，罚的多。此时父亲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压得他如鲠在喉，刚才想好的说辞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屋中悄无声息，气压极低。就在他以为父亲已经失去耐心，要动手教训自己的时候，却听秦穆长叹一声，声音中满是疲倦：“飞扬。”
秦飞扬心中一慌，抬起头慌忙认错道：“父亲，是我不该带小翼出门，不该违反父亲的命令……”
“飞扬，”秦穆打断儿子惶乱的声音，缓缓道，“你今年十有二岁了。为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入军营了。”
秦飞扬心里还慌着，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只能点头听下去。
秦穆闭上眼，叹道：“你是我秦家长子，将来拜将带兵，手中千万兵马，便是千万人命。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今日为父便告诉你，错误的决定，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秦飞扬按住心慌，立时低下头去，将家法举高：“是，孩儿知错，不该哄弟弟下山，请父亲责罚。”
他等了半天，却不见父亲动手。半晌才听得秦穆深吸一口气，黯道：“哪里来的弟弟，我秦家只有你一个儿子。”
“啊？”秦飞扬怔住，呆呆抬起头，看向父亲的眼睛。那双看过无数战火沧桑的眼中，满是浓浓的沉痛、不舍和坚决。他几乎瞬间醒悟，脸色剧变，瞪大的眼睛中只剩惊惶无措，慌乱喊到：“父亲！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不该带他出去。小翼年纪还小，他……”
秦穆打断他：“迟了，他不能再留。”
秦飞扬脑中一轰，几乎魂飞魄散，竟未注意父亲声音中的哽咽。他急急膝行几步，红着眼眶跪行到秦穆身边，嘶声喊道：“爹！爹！是我错了，是我非要带小翼出山的……您罚我……您打死我吧！”秦家家教极严，他自懂事以来，从来都是一板一眼喊“父亲”。此时心中大骇，口不择言，慌乱之下一叠声喊了数次“爹”。
秦穆见他乱作一团，眉心狠狠蹙起，厉声训斥道：“住口！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秦飞扬肝肠寸断，哀哀看着父亲。
“小翼不能留在此处了”，秦穆叹了口气，“飞扬，你大了，有些事可以告诉你了。”
他顿了顿，道：“你应该听过这个传说，有一支北境先民的后裔，能将他人所受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
秦飞扬刚勉强找回呼吸，脑中还是一片大乱，喃喃道：“是……是……太子似是与我说过，皇上正派人四处寻找异能之士。说是找到了此人，便如同有了第二条命……”
谁不想拥有第二条生命呢？
秦穆摇头：“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异能。所谓的异能，实则是苗疆五仙教的替身蛊。”
秦飞扬一怔：娘亲不就是苗疆后人么。
秦穆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你猜的不错，你母亲她身上……便有血脉相传的替身蛊。这种蛊虽是随着血脉传承，可并没有传于你，而是传给了小翼。”
秦飞扬这才想起，父亲四处出征，时有受伤，却连包扎也不愿让母亲动手。
“你母亲已经成年，能够自行控制蛊虫。可小翼年纪太小了，无法压制蛊虫，便会被蛊虫控制，强行替他人承伤。”
秦飞扬呆住了。那一瞬间，仿佛透光薄纸突然破开，他突然明白了以前迷迷糊糊想不清楚的事。为什么四处征战、常年带伤的父亲极少去看弟弟。为什么即便要看，也是远远看上几眼，绝不碰他。
他问：“父亲准备……如何？”
秦穆黯道：“我已找了一位可靠之人，今晚便带他离开。天地之大，走得越远越好。不在一处停留，也永远别再回来。”
只有雨落江河，才能再也寻不到踪迹。没有消息，便是他还活着。活着，也就够了。
“可是……”秦飞扬低下头，心中来来回回想着理由，喃喃道：“可是他还小，才六岁，日日想的便是能见到您和娘亲。您赶他走，他活不了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爹，我们把他藏起来吧！关起来……对，永远关起来，不让任何人知……”
永远关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不正是父母这些年来所做的么？
又是谁把小翼带出了山，造成了今天的一切呢？
这便是他一味逞英雄，任性妄为做错决定的后果。
长子性格向来刚硬，此时却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秦穆心里痛得厉害，叹道：“你糊涂。他月前替人承伤，替的是谁你可知道？”
秦飞扬确实不知，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对方从此便知道小翼身负异能。这些年来，皇上为了寻找异能之人，派出的暗探遍布各地，以京城周边最为细密，几乎无孔不入。但凡有一个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小翼的存在，知道他就在京城左近，他还活得了吗？”
秦穆声音颤抖。他一生南征北战，为守疆土身死不惜。可一生至此，独独逃不开这唯一的“私心”——为人父母的“私心”。
他何尝不知幼子自小有家似无家；何尝不知他心中难过却异常乖巧懂事；何尝不知小孩子喜欢糕点甜食乃是天性。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儿子被找到带走，做个为人替死的工具。
过几日，他便要寻个机会去向皇上请命，负责对异能之人的搜寻。即便将来幼子行踪不幸暴露，至少会先报到他手中。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像很多个曾经的夜晚一般：妻子挑灯补衣，偶尔与他闲话几句。长子敲门进来，请教他一段文章兵法。夜深之后，万籁俱寂，他便可悄悄赶去太白山上，远远看一眼幼子。
月还是旧时的月。可妻子已替他承受一身致命伤害，痛苦死去。秦穆只觉喉中一绞，忍不住猛咳起来，哑着声音道：“莫说他年纪还小，无法自己控制蛊虫。便是长大了能控制了又如何？生死本是世间最公平的事，替伤代死有违天道。你……你要看着他走你娘的路吗？”
“娘亲……的路？”秦飞扬愣怔了一刻。母亲不是很多日前就动身去迎接父亲了么？怎地没见她与父亲一同回来……前几日他听闻父亲遭到了匪国偷袭，同行将领全都死了。可今日所见，父亲身上似是连一道新伤也没有。
他一瞬间便明白了。
巨大的悲痛一时间压将下来，秦飞扬瘫坐下去，哽了半天，只吐出一句：“可我偷拿了皇上赐下的糕点，还没告诉她呢……”
他还想着等娘亲回来了，再去讨个饶，被她笑骂两句的。他还攒了很多事情，想着找个天气好的下午，和娘亲上花园里聊上半天的。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娘亲不在了。弟弟，也没有了。
* * *
秦飞扬一离开太白山，秦翼便又孤孤单单的了。每日除了念书习字，便是去院子里喂鸟。这鸟是哥哥送给他的，聪明伶俐，会学人语。他耐心教了一年多，总算有些成效。每逢来人，远远地便会拍拍翅膀喊“有客来。”
哥哥走时，说是要回去迎接父亲凯旋。秦翼心底羡慕极了。秦大人大破贼虏，护国安邦，就像书里那些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样。他每天温完了书，就跑去路口等。等着哥哥上山来，给自己讲秦大人出征的故事。
可哥哥再也没有来过。
他又等了几日，愈发心绪不宁。书读了两页便看不下去了，字也写得松松垮垮，没一点样子。心里来来回回想着，会不会是秦大人知道了哥哥带自己下山的事，正怪罪于他……忽听院中鸟儿振翅，一叠声喊起来——“有客来，有客来”。
是大哥！欣喜立刻就溢满了还带着新疤的小脸。秦翼跳起来冲出去：“哥———”，他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门口站着的不是哥哥，而是一位老者。
他自打有记忆便隐居于此，除了偶尔路过的飞禽走兽，便再无访客。这段时间他见到的陌生人太多了，多得让他起了些不详的预感。
老者笑问道：“你就是小翼吧？”
秦翼点点头。
老者便道：“秦将军让我来找你。”
秦翼紧张起来，规规矩矩站好：“爷爷，哥哥是不是被秦大人禁足了？是我……是我闹着哥哥要出去的。”
老者弯下腰去：“你哥哥没事，我是来找你的。”他看小孩儿愣着，便揉了揉他发顶：“小翼，你想不想下山？想不想出去看看？”
秦翼下意识地摇头：“我不能下山的。”
老者笑笑：“秦将军让我带你下山，你信是不信？”他望了一眼天边残阳，又道：“你先收拾东西，我们今晚便走。”
秦翼懵了一阵，不明白：“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老者慈爱地看着他，半晌道：“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秦翼默默念了几遍，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做错了很多事：收了不该收的东西，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见了不该见的人。这些事，哥哥早就告诫过他了。
可老者摇摇头：“没有。”
秦翼的眼泪一瞬间便涌了上来，半挂在眼眶里。他死死咬着牙，又问：“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哥哥和……秦大人了？”
老者闻言一滞，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长叹一声，和蔼却不容拒绝地向他伸出手去，道：“小翼乖，听话。”
秦翼向后退了一步，堪堪躲开了。
他很乖，一直努力地听话。不让他出山，他就每天守着小院子念书；不让他见别人，他就只和小鸟说话。
可还是犯了错。
他要被赶走了，永远从这里赶出去……就在前几天，姨娘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只要再努力一些，爹娘就会来看他了。
秦翼眼圈通红，伸手摸到自己右颊上还结着痂的伤口。
他好后悔。如果不那么任性就好了，如果不缠着大哥要买什么甜糕就好了，如果一开始就记着入夜不食的规矩就好了！
秦翼模模糊糊地又想起给他伤口的那个人。若不是他，自己或许就不会犯错，也不会被秦大人赶走。
可是，那个小哥哥脸上没了伤口，可真好看。为什么不可以帮他呢？
秦翼忽然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被风一吹格外得冷。他茫然地伸出手抹了一下，手上全湿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自己不能有父母，不能有家呢？
书上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他该怎么改？怎么改才能留下来？
* * *
老人也没料到，这个看上去乖巧无比的孩子竟然一边答应下来，收拾东西，一边趁天黑偷偷翻过了院子后墙。
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秦翼没花多大力气便溜出了小院，一个人跌跌撞撞往山上跑。
天黑得吓人，看不见一颗星星，四周黑黢黢的林子里仿佛藏着许多妖魔鬼怪，随时都会窜出来吃掉他。可他咬着牙哆哆嗦嗦地向前走，不肯回头。
他记得哥哥说过，小时候有个冬天，哥哥贪玩在雪地里睡着了，爹就悄悄把他抱回房间去。当夜哥哥开始发热生病，一向严厉的父亲也没有过多责备，甚至还给买了一直都不允许他吃的零食。
太白山顶有茫茫的雪峰，比山下还厚，比山下还冷，他会病得更厉害。
就这一次，只要原谅他一次就好。只要能留下来，以后他再不会任性了。再也不见任何人，再也不会想着出山。
真的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脸上的眼泪冻成了冰，他拼命向雪山深处跑，脚下一步一滑，磕了几个跟头，终于倒在雪地里。
待他再苏醒的时候，早被扔上出城的车，不知走了多久，连京城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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