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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碧血 ...

  •   暗卫叛主,素来是押回千山总部受审用刑。此次事出突然,回总部路途遥远,变数太多。既有千山首领坐镇,在分部里也是一样。
      刑堂里清了场。几名下属架好了刑架,正将刑具一件一件往墙上挂。每一样都冰冷沉重,每一样都令人心颤。每一个人心里也都不解:这人何以放着痛快尊严的死法不要,非得回炼狱来煎熬。

      “可以了。”严离见准备得差不多了,挥手让人出去。并未立刻便动手,他从暗兜中摸出一把匕首,倒转手柄递出去,“你若是后悔。”

      话只说了一半,意思却已经明白了。这场景似曾相识,阴冷的刑堂里似乎堆满了当年的庭雪。若非淮南王发话,千山首领断无可能私下给人解脱。秦翼闭上眼睛,摇摇头,平静地在刑架前站定,转过身来,抬起双臂。

      严离见他如此,也不浪费时间,拿起一根三寸长的细钉,对准刑架上的手掌扎进去。

      戴着指枷的手掌猛地张开,肌肉瞬时紧绷。钉子一寸一寸穿透筋肉,刺入木架,直到将整只手钉上去。秦翼额上冷汗密布,咬牙强忍,一声未吭。一时间除了细钉缓缓刺穿皮肉的声音,再无声响。

      “暗卫退殿,也无活路。”严离又将他腿脚钉好,抬起头来,不意外地看见对方血色全无的脸。说不上怜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受刑的人艰难稳住呼吸,淡淡道,“千山向来物尽其用,送回修罗殿的人也并非个个都是当场刑杀。”

      严离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知道他所言非虚。暗卫退殿虽逃不过惨烈刑罚,但只要能熬过这一关,便有机会充当试药工具和陪练教具。可话虽如此,有些人第一轮便熬不过。即便熬过了,被当作活教具演示各种暗杀和拷问手法,痛苦更甚。拖得几月,最后也死得零碎。

      明暗不定的火光映着秦翼苍白如纸的脸色,却愈发显得那一方面容沉静如水。他仿佛知道严离心中在想什么,道:“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求生是不需要原因的,求死才需要。严首领也是修罗殿出来的人,自然明白。”

      脸还是那张脸,严离却觉得他陡然陌生起来。他绝非因无知而无畏。出身修罗殿的人,更加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可他不惧,也不避。

      “我受不住什么刑罚,暗卫记录上都有。”秦翼喘了口气,拔直的脊背靠上刑架,从容道,“动手吧。”

      * * *

      淮南王目光落在案上刚送来的裘袍上。这裘袍是新定制的,一式两件,除了尺寸,几乎一模一样。他无声地看了半晌,抓起一件披上,推门出去。

      屋外落了雪,卷着北风,冷得刺骨。

      严离刚送来关于线人的报告。九年多前,先皇病薧。新皇登基时年岁尚小,重臣、外戚、藩王、匪国虎视眈眈。一时间沧海横流,危如累卵。便在那时,小皇帝同秦家设计埋伏老淮南王,由秦翼路过相救,假意投诚。

      但没想到,老王爷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而后抓捕,封锁消息,将他囚于王府地牢。一年之后寻得玄门之人,为他摄魂并封锁记忆,送入千山。

      这便解释了为什么小皇帝派出线人和秦翼被送入千山之间,有一年的时间差。

      刘鸿隐眉心渐蹙——秦翼身上有多处王府地牢刑具造成的伤痕,他当初不是没有怀疑过。可问题不在于八年还是九年,而在于他认为,如果父亲真的发现了线人,并将其送去千山,必然会告诉自己。

      可为何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

      ……或许,也不算一无所知。有些事他当初没有在意,如今倒是一件件涌了上来。

      年少时,他曾不止一次派人去京城暗中寻找那对救过自己性命的兄弟。父亲见他执着,便问他,如果找到了,他想做什么。他答,只为一谢。父亲便又问,若是对方挟恩图报,该当如何?他道,此为人之常情,可遂其愿而后逐之。父亲笑了笑,再问,若是他与你立场相左,要你身家性命,又该当如何?他答,大方一战,杀而不辱。父亲沉默了一阵,摇摇头走了。

      若是当初秦翼的事让他知道,以他少年时的行事风格,必然是直接处死不论,再不会有能替伤代死的暗卫。

      想来,这便是父亲不让他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郡内事务自有刑司处理,千山也有千山的规矩。王府的地牢和刑室,大部分情况下只处理些内务。他那时未袭王位,极少亲至。何况又有暗卫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一点风吹草动父亲全都知道。真想瞒着自己,不是不可能的。待到千山功成,暗卫出殿,一个忠心耿耿身怀异能的下属,他自然不会放着不用。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救下“零七”,怀柔示好,要他的忠心。

      那一日,他将龙鳞剑赠予他的七号暗卫,要他送死士前去刺杀秦飞扬。零七与秦赢二人交手之时,秦飞扬看到了“死去”多年的弟弟。

      于是,一个计划自那一日开始。

      千山的防卫和情报牢不可破,反应迅捷,更隐于崇山迷雾之中,不见踪迹。即便是玄门传人也不可能从外部找出破绽。

      所以第一步,便是要让自己怀疑严离,在关键时刻囚禁千山首领,拖慢千山运转速度,从内部攻破。一旦严离被囚,他身边最信任的,便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便留在计划的最后一步,亲手送他走进陷阱。

      然而,想要瞒过自己,就不能设太多人为的陷阱。一切都得是真实的,越自然越好。

      无名山中无名墓,无名墓中【人】【皮】【面】【具】,就是一个极自然的契机。

      当日无名山上,零七查看过,那座无名墓已有八【九】年之久。秦家为何要挑这样一座陈年古墓,又是如何将面具藏入其中的?

      刘鸿隐微微蹙眉。他忽然想起,那墓虽然陈旧,四周却没什么荒草,墓前还散落着包装太平糕的油纸——就像有人常带着太平糕去祭拜一般。

      ……或许,这无名墓本就是秦家所立,里面埋葬的,是一个无法留下名字的人。

      “零七”被送入千山,正是成昭二年盛夏前后。相对应的,秦翼的“死讯”也是那个时间段透露给秦家的。为了让秦家相信秦翼已经死了,自然要还给他们一个以假乱真的尸体。当年父亲寻得玄门传人,未必不能制出与秦翼一模一样的面具。千山里有的是满身刑伤的死人,只需找一具身量相似的尸体,缝上面具,剁去手足,剜眼割舌。尸身毁坏到这种程度,除了面部已然很难辨认。秦飞扬见到幼弟遭此“折磨”,情绪必然激愤,更难冷静下来仔细检查,只当是秦翼身份曝露,已被残忍虐杀。
      夏日尸身无法久存,秦飞扬悲痛之下,来不及将其送回京城,只能就近找了个无名山头下葬。
      即便时间允许,秦翼名不在族谱,入不了祖坟。一片青山,埋了也就罢了。
      山无名,墓无名,人也无名。因此只能在地图上记下地点,以便日后拜祭。

      这便是他们在无名墓中得到的面具。只要顺着面具追查下去,就总有一日会查到无面女身上。小皇帝和秦飞扬只需找准机会因势利导,便有机会化虚为实。

      这一层明白了,后面的事也就不言自喻了。
      无面女将他们引去太白山。由秦飞扬做局,用“世外高人的死”,给他们送上第一重怀疑——千山首领严离,是不是早就被人替换。
      怀疑是一颗种子,自己未必能立刻成长。但只要耐心等待,掐准机会给予雨露肥料,就总有发芽的那一天。

      不久之后,派去兼听秦飞扬的暗卫便带回两条线索。如今看来,他便是将“翼”错听成了“一”。他听到了“暗卫”,自然会先联想到暗卫的编号。可这条线索说的其实是,线人其名为“翼”,现在已经成了淮南王的暗卫。

      黟山之事也不难理解,秦飞扬和赢非绝既然能策反叛将,房中的信纸当然可以提前准备好。这一招虽算不上太高明,但与太白山互为佐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反而将两件事都笃定了。

      他就是那时开始,正式下令监视严离的。

      淮南王停下脚步。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刑堂门口。

      连同信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枚温润的玛瑙石扳指。光滑的内侧有一条不易察觉的裂缝,即便请人仔细修补过,终究还是留了瑕疵。他清楚这东西曾经在谁手上。自己被伏击时,严离本该被囚在千山。他能立刻带人北上支援,便是因为有人用这枚扳指将他放了出来。

      那个人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在最后关头,用他能想到的办法,给在乎的人留下一条路。

      * * *

      刑架上的人垂着头,面色苍白如纸,粗重地喘着气,正用意志与难以想象的痛苦做着无声的较量。

      拆骨鞭在他身上刻下深可见骨的血网,伤口道道翻开,令人触目惊心。腰间,一根钢针残忍地挑开外翻的伤口,直直插入。案上的一托盘中还剩三根钢针,在昏暗的火光中,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施刑者正准备拈起第二根针,一见门口的人,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上前行礼:“王爷。”

      秦翼似是听到了什么,勉强从无边的痛苦中缓过神来,带着一脸血珠和冷汗,怔怔向来人望去。

      明明没过几日,却已像是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秦翼调缓呼吸,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黯声道:“王爷……当以安危为重,早日启程向南。”

      刘鸿隐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扳指,问道:“你用什么立场来与本王说这些?”

      刑架上的人垂着双目,嘴角动了动,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王爷此时来问秦某立场,有什么意义……”

      刘鸿隐一怔,自嘲似的收了扳指:“不必了。若是顺利,便直接去京城了。”

      秦翼猛地抬头:“王爷出兵了?”

      “秦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淮南王一步一步逼近刑架上的人。问鼎江山是有代价的。他当初不想挑起战火,不代表他不能。如今反意已现,小皇帝能容他安然返回么?

      秦翼正色道:“恳请王爷三思。匪国来犯,此刻……此刻兵戎相见,结局必是两败俱……”

      “你说什么?”他尚未说完,刘鸿隐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会两败俱伤?”

      若非面前的人在最后关头倒戈,何至于走到举兵硬碰的地步?他伸手擒住秦翼下颌,直直望进他的眸子里,“秦公子对本王的计划了如指掌,应该知道在这个计划里,他们原本是不必死的。”

      凌厉逼视下,那个浑身血痕的人没有半点瑟缩,虚弱却坦然地直视他,“他们现在也不必死,只要王爷肯收手。”

      一室沉寂。火光摇曳,映着刑架上的人难辨真容。

      刘鸿隐手上一松,摇摇头,目光中尽是失望,“愚蠢。小皇帝当真值得你如此拼命?”

      “十八年前函阳关之乱,倾举国之力,花了巨大代价方才初步告捷,本应乘胜追击斩草除根。可昏君误国,连下十二道金牌令召秦老将军回京,以致放虎归山。你告诉本王,今日的局面,是谁造成的?”

      刑架上的人竭力控制住发抖的身体,沉静地道,“那已是十八年前……当今圣上与先帝并不一样。”

      刘鸿隐冷哼,“你只见两军交战会死伤无数。可今夏新安江水患,你的小皇帝为了算计本王,宁可掠走所有药材,坐视瘟疫横行。吃军饷的人死不得,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死得?”

      “皇上虽收走所有药材,但并未销毁,而是就近储藏。赢大人是禁军指挥使,此事本不是他的职责。他出现在郡南,为的就是防止瘟疫扩散,无法控制。”

      不亢不卑,却句句针锋相对,句句都在为小皇帝开脱。刘鸿隐面色一沉,“好,不提昏君,也不提水患。小皇帝登基已近十年。十年来,他只知一味排除异己,于国计民生可有半点建树?”

      秦翼苦笑一声:“朝野内外全是阻碍。不肃清,新政如何施行?王爷不也是……”

      “也是什么?”淮南王眼底怒意暗涌,危险的气息瞬间散开。

      秦翼声音一涩,后面几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可他不说,眼前的人也懂了。

      “也是阻碍之一?”愤怒,失望,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失落……这把利剑曾与他并肩劈开前路的阻碍;而如今,他却成了利剑面前的阻碍。刘鸿隐怒极反笑,指节捏得发白,“秦公子要怎么清除这个‘阻碍’?”

      双眼染上了血色,他逼近刑架,再问一遍:“秦公子,要怎么清除这个‘阻碍’?”

      秦翼心里一阵发痛,翻滚不息。气血上涌,满嘴血腥,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苦涩地摇摇头,扭头转向施刑人,“王爷别问了,交给刑堂吧。”

      淮南王只看到无声却决绝的对抗。

      同心合意,终是槐根一梦。那个日日夜夜跟在他身后,忧他所忧想他所想的人,已经彻彻底底死去了。到头来,他仍是孤家寡人。

      实在可笑。

      冥顽不灵,便只能言尽于此。他袍袖一拂,转身便要离开。施行者得了命令,尽职地拈起钢针。

      秦翼只觉针尖已抵住翻开的伤口,只需刺入分毫,便能教他痛不欲生。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在下不仅仅是为了皇上,就像王爷也不仅仅是为了皇位。”

      容不及喘息,针尖缓慢而残忍地刺入裂开的伤口。秦翼眼前一黑,五脏六腑猛地纠成一团不住痉挛,声音里都是血腥味:“外……寇……已至,此时再评……过往对错……已经没有意义。我愿……与王爷一赌,赌王爷与我道同。”

      淮南王脚步一滞,回过头去。

      他分明身在死地,一身狼狈,嘴角还挂着血污,就那么冷静而笃定地说:王爷与我道同。

      道同?刘鸿隐只觉得可笑。立场悬殊至此,何来的道同?

      秦翼挣扎着在一片惨痛的血光里抬起头来,深深地望着隐王离去的方向,目光中尽是坚决。

      我愿以性命为注,与王爷一赌。

      赌大道不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碧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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