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观玉轩吟》浪花浮蕊

57、隐秘

　　“阿玚阿玚，你醒醒。”周暮璟一手摇着顾清玚，一手反过去拧开床头灯。
　　被摇醒的顾清玚还有点喘不过来气，他呆愣愣地坐起身，抱着手臂，又将脑袋埋进臂弯中，缩在床头一角。
　　“是不是做噩梦了？”周暮璟扒开顾清玚汗湿的额发，一边拍着后背安抚一边将人环在怀里，“没事了，不怕啊，我一直在呢。”
　　也不知道哪个字眼刺激到了顾清玚，他猛地抬起头，用力推开了周暮璟的怀抱。
　　没有任何防备下被推开，周暮璟直接噗通一下狼狈地跌到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感觉心脏像一把破筛子，噗噗地往里漏冷风。
　　顾清玚大脑一片空白，他手指动了动，有点不知所措。
　　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接着是床垫的微微凹陷，之后又归于平静，好像这诺大的床铺上，就只有他一个人，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这想法一冒出来，顾清玚感到一阵害怕，手指不受控制地紧紧抓着手臂里侧的肉。
　　黑夜像火一般炙烤着他，一会儿又凝成冰抽打着他，顾清玚颤抖着往后移，想躲开什么，肩背却咚一声撞在了床椅上。
　　这回没有人纳他入怀，柔声安抚。没有人、没有人……
　　他和周暮璟的过往像倒带一样在他脑子里一帧帧掠过。
　　那些温柔、体贴、笑闹、默契……
　　都将要不属于他了……
　　顾清玚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没由来的，他想握住那丝温暖。
　　或许是因为寂寂黑夜，又或是那个凌乱的梦境，也有可能是人类自然而然的趋暖性吧。
　　当这点温暖真的要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早已习惯了他的温度。
　　他为他恒温，他为他而生。
　　“暮璟暮璟，你……抱抱我。”顾清玚语速有些急，声线也不易察觉地含上了丝丝抖意。
　　没得到回应的顾清玚双手慢慢缠上周暮璟的腰身，将头埋在周暮璟脖颈处。
　　“你理理我好不好暮……阿璟？”顾清玚吸了吸鼻子，“阿璟你别生气，阿璟，我……我全都告诉……”
　　“嘘。”没等顾清玚说完，周暮璟就扭身用力揽住了人，顿时两人间紧得没有丝毫缝隙。
　　“你今天太累了，先睡觉好不好？乖。”
　　发生在顾清玚身上的事情周暮璟一直想知道，但他不想以这种含有胁迫的方式知道。
　　顾清玚却不如他愿，继续磕磕绊绊道。
　　“阿璟，我有个妹妹，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顾清雪，阿雪她……”顾清玚停顿了会，人又往周暮璟怀里贴了贴。
　　周暮璟没插话，只是轻轻柔柔的抚着顾清玚的后脖颈。
　　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顾清玚总是容易对着江亭雪发呆出神了。
　　哪怕只是一个相同的雪字也能勾起他对妹妹的无限的怀念与深深的愧疚。
　　“她……去世了，在我八岁那年，她才五岁啊，五岁啊……那么可爱漂亮的小女孩再也……再也不会窝在我怀里软软糯糯的叫“哥哥”了。”
　　几句话间，周暮璟胸前的睡衣已经洇湿了一大块。
　　“那天……那天原本是爸爸带我和阿雪出去玩，半途中单位打了个电话叫他去签一个很重要的文件。”
　　顾清玚稍稍平复了下情绪，又说道：“到了水利局，我爸想着签个文件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让我带着阿雪在一楼玩。”
　　大楼门口是一条仅容两人并排通过的水泥路，两旁种满了大片的绿油油草地，左边靠近栏杆处有一个长方形的池塘。
　　四月正是草长莺飞、蚂蚱蹿动的季节。
　　已是半个小少年的顾清玚跑过水泥路，跪趴在软软的草地上，两手慢慢围拢，向着中间有一个指关节长的蚂蚱进攻。
　　顾清雪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往下伏着脑袋，脸渐渐贴近草地，稚嫩的脸蛋被小草磨的痒痒的。
　　顾清玚两手相贴，正准备往下扣。
　　“阿嚏。”
　　草尖上的蚂蚱猛地往前扑，几个跳蹿间就没影了。
　　顾清玚无奈地看向毫无所知的妹妹。
　　顾清雪揉揉鼻尖，无辜道：“草先扎我鼻子的嘛。”
　　“你先去别处玩一会儿，但别往池塘去啊。”顾清玚两手一掐把妹妹给兜了起来，放在靠中间的地上。
　　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有点不服输的势头，他认认真真的挽起袖子，又拍了两下顾清雪毛乎乎的头顶：“乖啊阿雪，哥哥待会给你采花花。”
　　顾清雪窝在地上不满地撇撇嘴。
　　过了会，她一边揪着地上的杂草，一边慢吞吞地往旁边挪，嘴里还嘀咕个不停：“嫌弃我，坏哥哥，顾清玚是个坏哥哥。”
　　不知不觉间，顾清雪就挪到了左侧草地，她好奇地往前瞅了眼。
　　可惜她个子矮，什么也没看见。顾清雪手抓着衣摆犹豫了下，还是哒哒哒地往池塘去了。
　　清澈透碧的水面浮着几片草叶子，黄白红相间的鲤鱼围着叶子欢快地转着圈，有的用圆圆的鱼嘴顶着叶子往前拖，有的用鱼尾拍打着水面，激起层层涟漪扩散至池壁。
　　“哇，小鱼鱼。”顾清雪乐滋滋地挑了根最长的叶子，蹲在池沿开始往下探，把哥哥的叮嘱忘了个一干二净。
　　肉肉的小手四处摆动着草叶，引的底下的鲤鱼跟着叶子游来曳去。
　　“咯咯咯咯咯……好好玩。”
　　顾清雪丢开叶子，直接趴在地上，一手抓着岩壁，另一手伸进池塘想抓肥肥的鱼娃娃。
　　鲤鱼灵活地穿梭于手指，滑腻腻地让顾清雪抓不住。
　　她又往前移了移，慢慢地大半个身子都勾进了池塘。
　　一条大红带着白色小斑点的鲤鱼一个没注意，被顾清雪抓住了鱼尾。
　　“嘻嘻嘻……红红的鱼娃娃。”顾清雪被乱扑腾的鱼头带着又往下蹿了点，她不顾鱼的挣扎兴奋地大喊着：“哥哥哥哥……你看，我抓着鱼……”
　　顾清玚应声抬头，只听见噗通一声，他立马站起身跑向池塘。
　　顾清雪莲藕似的小胳膊在水面乱拍了没几下就往下沉去。
　　“都怪我都怪我……”此时的顾清玚哭的有些狠，弓着的背颈一抽一抽的，眼泪鼻涕糊了周暮璟整个胸前。
　　“要是……嗝……要是我好好看着她，也……也不会……”
　　周暮璟手横过床头柜拽了几张纸，温柔仔细地擦拭着顾清玚脸上的泪痕。
　　顾清玚从未在他面前流过泪，更不要说这种奔溃的大哭了，那些混乱之下糊在他胸口的眼泪仿佛流在了他的心上，扯的他的心坎无以复加的疼。
　　他的阿玚一直都是清冷从容的，可在这淡定的表皮下却有着不为人知的伤痛过往。
　　“阿玚，不说了。你还生着病呢，我们睡觉好不好？”
　　顾清玚紧闭着双眼就像没听见一样，他咬着嘴唇缓了下哭嗝，说道：“我当时也不该犹豫的，我冲到池塘边......看见那么深的水，我......怎么也挪不动自己的脚，我如果快点……我快点，或许阿雪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我不是个好哥哥......我跳下去之后，根本就找不到......找不到阿雪，那么冰的水，她肯定在叫哥哥，她需要我啊，可我却找不到她在哪......”
　　当门卫终于发现不对大声呼喊并跳下池塘救人时，已经晚了，顾清雪早已失去了呼吸。
　　顾清玚被按着心口呛了一大口水悠悠转醒时，顾勇明正抱着顾清雪失声痛哭，将近一米八的男人跪在草地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
　　在之后的几年里，顾清玚每每想起都会悔恨当初那个溺在池塘里的人为什么不是他？
　　“阿璟你知道吗？”顾清玚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周暮璟的眼睛，狭长的眼眸里尽是血丝与泪水。“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也不是一个好儿子。”
　　周暮璟两手捧起顾清玚的脸，郑重道：“阿玚你听我说，不管怎么样，你在我这里是最好的，一直都是。”
　　顾清玚摇着脑袋，“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妈生阿雪那年摔了一跤，送到医院难产，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有的阿雪，但也落下了病根。”
　　从那以后，叶晗大病小病不断，顾勇明天天换着花样炖补品，才把叶晗养回点气色。
　　顾勇明一开始瞒着叶晗，就怕妻子再出点什么事，但纸终究是保不住火的。知道噩耗的叶晗没经住失去女儿的伤痛，大病了一场，又一直郁郁寡欢走不出来，没多久就跟着去了。
　　叶晗去世后，这个家顿时没了支点，成了一盘散沙。
　　顾勇明辞去了水利局的工作，进了工厂。最初可能是念着顾清玚还小，顾勇明基本保持着三四天回家一趟的频率，可随着顾清玚的长大，渐渐演变成了一年也不一定回家一次。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哥哥，我甚至都不合格......如果不是我，这个家就还在,妈妈、阿雪不会离开，爸爸也会回家，他们.....他们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才会这样的......因为我因为我......这个家活该就剩我一个人.......是我活该，是我应该承受的......”
　　顾清玚完完全全沉浸在自我内疚中，脸颊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涨红着，发丝也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泪水黏在脸侧。
　　“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呢？我宁愿是我，也不想是阿雪啊。她才……她才五岁啊……那么小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她本该有她自己的幸福人生啊，可这一切都被我给毁了，被我给毁了……”
　　周暮璟听着这些话，心疼的要命。
　　他前所未有的后悔，后悔自己那时没能如约赴面。如果他早点陪在顾清玚的身边，是不是顾清玚的难受与愧疚可以少那么点？是不是他可以稍微活的轻松而不像现在这么累？
　　可惜没有如果，如果只是人们在无尽悔恨中的一丝不可及的奢求，就像神明永住穷途末路之人的心中。
　　十岁的顾清玚温暖了他，他却回不到八岁的顾清玚的身边。
　　好在，还有十六岁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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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学校封闭还停电断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