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观玉轩吟》浪花浮蕊

55、番外二 落木成萧

　　心窝处仿佛有一把窄小的尖刀在细细碾磨，钝痛衍进骨肉中，林落萧手指紧紧攥着薄脆的单页纸。
　　闭着眼睛缓了好久，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松开皱巴的纸页，开始四处摸索手机。
　　几天没有用过，手机已经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林落萧插上线，普一开机，顾清玚的消息与未接都弹了出来，大多集中在这两天。
　　估计是全校通报时，知道他被开除了，瞒不下去了。
　　他一条条看过后，点了顾清玚的号码。
　　在短信框里打打删删了好几番，才组织好措辞发了过去，又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倒扣在枕下。
　　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可也想让顾清玚和周暮璟安心些，不要因为他和赵铭有什么影响。
　　顾清玚和周暮璟是他的朋友，也只有他们两个，仅短短认识了几个月的两个朋友在相信他。
　　那个拥抱是他十几年的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夜色开始笼罩大地，从天际慢慢蚕食掉最后一抹日色，一两点微闪的繁星渐渐攀上高空，残缺不齐的弯钩月晃荡着掩映在浓云里。
　　稀疏月明透过锃亮的落地窗罩在米白的书架上。
　　林落萧怔怔地盯着那些排列整齐的书籍，突然无可抑制地升起怀疑与自怜。
　　他过去都在干什么？他读过的书到底教会了他什么？
　　他自小的生活太平稳了，他不安于其他人苦苦追求的稳定、饱满，于是他配合的长成父母想要的完美小孩。
　　当他频繁受到赞扬，缕缕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完美两个字对他咫尺可近时，这件事已经没有了挑战。
　　他又一头扎进文学，遨游在人人称道的伤迹，尽情地把自己代入，深刻剖析书中人身处绝望时的情感。
　　阅读《活着》，他就是家人不断死去、自己孤独终老的福贵。
　　阅读《我与地坛》，他就是正值青春年少却两腿残疾的史铁生。
　　阅读《人间失格》，他就是内心敏感多思、在希望与痛苦中徘徊的叶藏。
　　…………
　　他一遍遍经历书中的各色故事，甚至觉得那些主人公的伤痛还不够，他渴望摧毁，渴望真正的感同身受。
　　他自以为如此，自己的人生就布满多姿多彩，他就真的历经了大风大浪。
　　直到此时，林落萧才悲伤地发现自己一直活在文学创造的故事中，并且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活的有滋有味。
　　一切都是假的，林落萧却坚信他在文学中锻炼出了铜墙铁壁，于是他骄傲地行走在现实间。
　　他抛弃得来不易的完美外皮，谈了场离经叛道的同性恋爱，在约定既成的世俗追寻与众不同的烂套自我。
　　可人世间看不惯他的傲慢，随便丢了点劣痕，他就溃不成军，痛不自已。
　　他原认为父母、赵铭爱他，是义无反顾与无条件的爱……
　　可最终他错了，错的离谱，错的干净，错的透彻。
　　父母爱的前提是林落萧的完美，一旦他有污点，他们就会收回爱，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与不满。
　　而赵铭是属于禁锢的爱，舒适圈内胆小如鼠，圈外风声鹤唳，当薄弱的圈层被人无情挑开时，他所有的爱毫无留情地变成了利刃般的背叛。
　　假的，都是假的，林落萧终于靠自己发现他所读的书、从书中汇集的道理都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林落萧双眼呆滞地靠在床背上，嘴里反复喃喃着那两个字，十指不正常的痉挛抽搐着。
　　最可笑的是，这一切虚假的东西带给他的痛苦竟然是致命的，他期待的那些伤痛真正降临在他身上时，他是承受不住的。
　　他在文学与现实的世界中出现了无以弥补的裂痕。
　　他好像再也寻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个飘渺的答案。
　　林落萧迷失了……
　　既在文学又在现实。
　　或者什么都没有……
　　月色隐隐消退，黎明的晨光渐渐突破天边的第一抹鱼肚白，开始向上翻起，云朵缓缓晕开。
　　白日完全取代了黑夜，人们又将迎来新的一天。
　　站在落地窗前的林落萧则永久地停留在了既往。
　　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既往，那些被父母、赵铭抛弃的既往……
　　二月后旬，天气还有些未从寒冬中缓过劲来，微微冒着冷风。
　　两扇开的暗橘色木门被人静悄悄的打开，又静悄悄的合上。
　　快七点的街道很安静，修剪整齐的灌木在雾色中朦朦胧胧的聚成一片，林落萧抱着本书站在小区的快递店前。
　　他弯腰将书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封面贴了张明黄的便利纸，又在底层压了张红色的钞票。
　　做完这一切，林落萧转身迈进了清晨的薄雾中。
　　边阳区是S市下辖的几个小县之一，除去地理位置距离主城区近外，最出名的当属流径此地的华国第一长河的支流——边江。
　　滔滔大江自西向南横贯整个边阳区，江岸停着废弃老旧的船只，江边里侧紧挨着陡峭的山壁，三四棵大树立在山顶歪斜过江面，较宽阔的另一侧排列着规划有序的田地，间歇修着几栋二层石瓦房。
　　在县区与城区相接的干道上修葺着一座长达三千米的边江大桥，正中立着黄色拱形的装饰杆。
　　穿着单薄白衣白裤的林落萧漫无目的地从桥头走到桥尾，又从桥尾归至桥头，数不清几个来回后，他站在装饰杆旁，定定望着翻浮的江面。
　　他在手机相片里见过无数次的边江大桥。
　　每次赵铭回老家经过这个地方都会照下来发给他，并笑嘻嘻地说有时间带他来看看边江上的美景。
　　现在他来了，边江除了潇潇瑟瑟的春风，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惦念的。
　　几片枯黄蜷缩的叶子被风吹离树梢，悠悠打着旋坠落江面，又随水流奔向远处。
　　林落萧看着那几片飘走的落叶，不合时宜地嗤笑了声。
　　他这一生真是应了他名字的出处。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可那又怎样，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归处，那他就去另外一个时空找。
　　林落萧最后望了眼边江四周的景色，又抬头直视着从云层中透出的稀薄阳光，那点光亮像个初次恋爱的小姑娘，含羞又带怯，矜持却无畏。
　　林落萧合上眼睛，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张开双臂，坠进了奔腾的边江。
　　一声巨响，安稳流淌的江面被砸出凹陷，继而溅起大大小小的浪花———那是林落萧对世界最执着的反抗。
　　自西的江水叠叠不断地推送着向南的水流，不消一会儿，江面就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这是世界对林落萧最残忍的报复。

　　——2013年2月20号九点四十八分林落萧终。

　　作者有话说：林落萧到这里就结束了，有些心疼。在面对生活磨难时，顾清玚是直面痛苦，以求在自我折磨中获得片刻的安稳；周暮璟是屏蔽，把一切痛苦隔绝在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开开心心；但林落萧不一样。父母的爱是强制有条件的，他包容父母，努力成为优秀的人、达到完美；赵铭懦弱，不敢为爱勇敢，他宽容等待赵铭，不言不语承担两人爱情的缺陷；哪怕被稚嫩的爱情所背叛，他依旧想瞒着顾清玚，他怕因为自己而对顾清玚和周暮璟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包容、容纳这个世界。但有一天，他努力维持的所有都被残忍的打破，平衡点开始四处移动，始终无法归还最开始的样子。他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抛弃了他，还是他再也包容不了这个世界。他开始怀疑读到的书，这种自身思想的冲突无法进行融合，他只能通过最直截了当的行为去寻找在这个世界不存在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