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观玉轩吟》浪花浮蕊

54、番外一 零落成泥

　　宽阔的大床上，林落萧呈大字型摊着，双眼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吊灯。
　　透明的玻璃珠穂轻漾相贴，发出叮叮当当的刺耳声，摇晃的碎线折射攀照于灯盏，嵌着金光的流珠荡的人眼泪无端的泛滥。
　　林落萧偏转开眼，泪水顺着移动朝向耳廓涌去，晕染了一片湿蕊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指尖无力地搭在凌乱的绵被角，被子依旧无知无觉地维持着中午掀开的模样。
　　林落萧突然使劲一扯，将被子甩下床，漠然地抹了把湿润的脸颊。
　　楼下突兀地响起了门锁的扣合声，紧接着规律重叠的步伐回响在空旷的楼道里。
　　林落萧坐起身，胡乱地擦掉将干未干的泪痕，呆呆的看着卧室门的柄手。
　　“萧萧。”林母拧开门，她还穿着黑白的职业套装，头发整齐的挽在脑后，脸上的妆容细致但不浓烈，整个人很稳重端庄，但眼角眉梢难掩疲倦之色。
　　林母在床沿坐下，两手自然叠放在身前，背脊习惯性的绷紧挺直，轻轻叹了口气，“萧萧，母亲希望你还是那个完美的小孩。”
　　林落萧不言不语地微垂着脑袋。
　　涂着红色甲油缀着碎钻的手抚在林落萧的脑后，她说话不紧不慢却含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去吧，你父亲在书房。”
　　红楠木书桌旁站着位精瘦的男人，熨贴的深灰色西装笔挺地衬着他的肩背，双手背在身后，眉宇微皱着，一错不错地看着墙上的落水行舟图。
　　“爸。”林落萧低低叫了声。
　　林父并未转过身，只沉沉说道：“你自己说。”
　　林落萧指尖抠抓着校裤的白边，“我是同性恋，举报的事也是真的，我喜欢……赵铭……”
　　话还未落，林韵辉抄起桌上的茶杯掷向林落萧，杯底砸在林落萧胸口处，继而响亮一声，炸碎一地。
　　“你还有脸说？”林韵辉猝然转身，眉头死死拧着，呵斥道：“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韵辉，你慢慢说。”林母听见动静，站在门边劝慰。
　　“他都这副德性了，我还慢慢说？”林韵辉解开西装扣子，撸起袖子，又把皮带抽出来，“你给我跪下。”
　　林母看了眼气盛的丈夫，摇摇头关上了书房门。
　　面前的地毯上都是茶杯的碎片，林落萧直接跪了下去，尖锐的玻璃角扎入皮肉里，他竟升起自虐般的快感。
　　“我只问你一句。”林韵辉两手拉着皮带抻了几下，“你改不改得掉？”
　　改？怎么改？难道像小时候一样把他的左手绑在椅背上，不会用右手使筷子就饿着吗？又或是弹错一个音符就全部重练一晚上不准睡觉吗？
　　还在走神间，一皮带就落在了背上，林落萧闷哼着前倾过上半身。
　　“我看就是上了高中对你太放松了，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林韵辉泄愤般狠狠抽了几下，“接到你班主任的电话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培养了十七年的儿子！”
　　“林落萧你太让我失望了。”林韵辉越打越气，奋力将皮带甩在林落萧的脸上，一道红痕顷刻出现在林落萧白皙的脸颊上。
　　“我自小引以为傲的儿子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词汇联系在一起，我和你妈被那什么铭的母亲指着鼻子骂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
　　林落萧使劲掐着大腿外侧的肉，紧咬牙关没吭声。
　　“我林韵辉这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你爸在哪不是别人敬三尺？”林韵辉弯折皮带指向林落萧，“我辛辛苦苦教育你十几年，你就这么回报我的？我要你这么个丢人的儿子干嘛？啊？”
　　林韵辉咬牙切齿地吼道：“你给我滚回卧室反思去，什么时候清醒了再出来，一辈子清醒不了你就别让我再见到你。”
　　“失望？清醒？”林落萧极短的笑了声，突然抬起头破罐子破摔道：“爸，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即使现在这样我也不后悔，自欺欺人的是你和妈。”
　　“林落萧，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吗？”林韵辉一巴掌扇在林落萧脸上，“你以为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
　　“我告诉你，我永远是你老子，还轮不到你后悔不后悔，你现在没有底气跟我说这话，滚回卧室去，我懒得和你废话。”
　　林落萧手撑着地面，慢慢借着力道站起身，脚下还是踉跄了两下，他强装着镇定一瘸一拐移了出去。
　　“萧萧。”林母轻轻唤了儿子一句，手里拿着块毛巾敷在林落萧肿胀的脸颊上。
　　林落萧手臂一挡，搁开了温热的毛巾。
　　林母未在意这些，自然而然地把毛巾放置在床头柜上。
　　“从小到大，你都是听话省心的，同时也是优秀的。在父母心里，萧萧一直是个完美的孩子。”
　　林母蹙着秀眉，斟酌道：“母亲打心里不相信你会做这些事。”
　　听见这话，林落萧终于抬起头，怔怔地看向这个情绪内敛的女人。
　　“但事情已经发生，你也承认了。不管真相如何，这个污点是你的，甚至你要背负一辈子。”
　　林母抓过儿子的手，温热的指腹在林落萧手背的小黑痣上搓了搓。
　　“你是爸爸妈妈培养的接班人，这个污点不该烙在你身上。”林母望向落地窗外，不适实地怔忪了会儿，继续道：“你要好好想清楚啊。”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林家人最基本的自觉。”
　　污点？一辈子的污点？最基本的自觉？
　　他突然笑出了声，越来越大的笑声不断回响在空旷的卧室中，胸腔大幅度的振动撕扯到身上的伤口，林落萧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剧烈的咳嗽着。
　　气血冲上头使林落萧整张脸不正常的涨红，额角的青筋隐隐凸跳着。
　　眼角被呛咳出生理性的泪花，这点泪就像引子，林落萧毫无征兆的啜泣起来，眼泪瞬间流了满脸，背脊因嚎哭间歇性抽搐着。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林落萧有气无力地伏在床沿，手背杵在眼前，黑痣大大咧咧的倒映在他红丝肿布的眼球。
　　长于发肤的东西，何以见不得人？
　　他不懂赵铭，不懂父母，也不懂这个世界。
　　但他在包容、接纳、理解，可为什么一切都被打入错误的乱码？
　　如果他有错，那么生即是原罪、爱便是培养液、性亦是催化剂。
　　而他，是原始来往情炽的陪葬品。
　　古往今来，芸芸众生，有谁能自诩超脱这三样？
　　生从不问人想过人法，爱由根而起恣意发展，性相伴相随植于骨髓。
　　他只是这洪流中最微不足道的末支。
　　而洪流决堤成性、泛滥成灾的根源却追溯于他。
　　林落萧疲倦地闭上眼睛，黑发凌乱的黏在脸颊，头重脚轻的感觉瞬间涌上他全身。
　　模模糊糊间他好像变小了，无数个他围成一圈，纷纷举着巨大的锤子狠狠地敲击着彼此，一个重击下他猛然变大，又被远远抛开，天旋地转间好似被裹进了云层里，软绵的白云拥的他极为舒服。
　　不消一会儿，云朵骤然挤压，越来越紧，越来越热，他像个将死的蚕蛹般挣不开蚕丝的紧密束缚。
　　一阵急切的铃声终是划开浓云，林落萧大口喘着气儿，睫羽剧烈颤抖，像一只将欲飞行却被蛛网黏住翅膀的惊慌白蝶。
　　他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伤口横布的脸颊泛着病态的坨红，继而怔楞着摸过手机，稍稍匀平呼吸才接通了电话。
　　几句话间，林落萧觉得很对不起顾清玚和周暮璟，他只能用谎言来填补他的内疚感。
　　正准备关机时，一条消息弹跳了出来，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昵称，内容却很陌生简单。
　　‘落萧，对不起。’
　　林落萧眼神空洞地盯着这几个字，拇指无意识在屏幕上摸搓着，界面凌乱地闪动来闪动去，不断跳更的通知栏渐渐将那条消息淹没。
　　他甩了甩头，本就混沌的脑袋更加晕乎起来，手脚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打开卧室门，抚了抚他的脸颊，又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林落萧眼皮掀开了点，还没看清眼前的状况就又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梦境中。
　　接下来几天，林落萧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那些模糊的幼时片段意外清楚地不眠不息的循环在脑内。
　　终于有了点精神，林落萧倚在床背望着落地窗外的青山，视线追随着四处飘飞的小黑虫。
　　只不过短短几天，他却清瘦的明显，脸颊微微凹陷，肤色泛着大病后的苍白，瞳孔也衍着血丝，手背因为针头的扎入青紫了一大片。
　　“好点没？”林韵辉声音有些僵冷。
　　他穿着睡衣，精神不再似之前板正，头发散乱的覆在头上，看着儿子脸上比起之前有点血色了，又不禁恨铁不成钢道：“为点小情小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我简直白养你了。”
　　他把手里的通告书甩在床上，堵着气不去看儿子，嘴里机械道：“这是学校的处理决定，前天下来的，一直发高烧没告诉你，你自己好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看。”
　　林落萧依旧望着窗外，半个眼神都没挪到那张纸上，仿佛偌大的卧室里都是飘荡荡的空气。
　　“你......”林韵辉被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到了，但顾忌林落萧生着病，再加上之前的伤口还发着炎，硬是憋了回去。
　　他深吸了几大口气，顿了半响，终是别扭道：“过去的就算了，我给你找了所邻市的高等院校，我和你妈妈也有意向把生意转向那边，你先过去。开学时间定在24号，这几天好好准备。”
　　林韵辉说完，转身走向门口，手握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有些事情不是改不掉，而是看你肯不肯。”
　　“林落萧，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希望、也不愿意把商场上那些极端、恶心的手段用在我儿子身上。”
　　“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也不介意这么做。”
　　安静的空间里，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叫人清醒到麻木，进而感到蚂蚁噬心般的折磨。
　　林落萧轻吁了口气，拇指指甲掐了掐发麻的食指指腹，慢慢将膝盖上的通告勾了过来。
　　亲眼看到结果的这一刻，林落萧怎么也不想承认却实实在在残存在心底的微末期待可算被彻彻底底杀了个干净。
　　他还真是高看了。
　　既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赵铭的爱情。
　　到头来，他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