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观玉轩吟》浪花浮蕊

15、童言

　　吃完饭，周暮璟就主动到厨房去洗碗，周玉跟他像以前一样，一个打洗洁精，一个冲洗干净。
　　周玉侧身瞥了眼客厅，看见程峰正和顾清玚在扭魔方，于是说道：“暮宝，找到昔年小恩人感觉怎么样？”说完还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周暮璟看着她一副燃烧着八卦之魂的模样，忍不住调侃道：“果然，女人不管到什么年纪都是八卦的。”
　　“到什么年纪？”周玉顿时碗也不洗了，叉着腰瞪着周暮璟。
　　强烈的求生欲让周暮璟瞬间改口道：“十八岁，青春期的小女孩最爱八卦了，永远十八岁。”
　　周玉这才收回眼神，又不甘心的问道：“你不告诉他？”
　　“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他不想那么突兀地摆在顾清玚的面前，他想顺其自然，就像他从未在那个午后爽约一样。
　　周玉点点头，忍不住感慨道：“我都可以去算命了，我这神嘴，周姨厉害不？”
　　“那当然，我周姨天下无敌。”
　　“贫。”周玉侧头看着如今安静洗碗的周暮璟，她不禁想起那年脸哭的皱成一团的小胖子。
　　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好像格外的长，长的十岁的周暮璟以为再也不会有春天。周暮璟坐在病床上，小小的一团，他发育比较晚，身量还未拉开，再加上食量好，浑身肉乎乎的，平时一笑很像以前年报上抱着锦鲤的胖娃娃。
　　他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但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墙上挂的大钟。病房很安静，能清楚地听见圆钟转动的滴答声。走的真慢，他都想打开表盖拨弄时针和分针走到他所期待的位置，可又不适宜的想起老师讲过的“揠苗助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的坐在床上。
　　直到一点四十，周暮璟才露出一个不大的笑容，他穿好鞋，裹上黑色的棉袄，准备去和那个叫顾清玚的小朋友见面。
　　还没打开门，病房门就从外面拧开了，开门的妇人穿着黑色的大衣、裤子、靴子，整个人像被罩在一层黑色的浓烟中。浅棕色的卷发杂乱无章的散在身后，像是很久没打理过。眉宇间布满忧愁，很是憔悴。她看见周暮璟的打扮，惊呼道：“阿璟，你又要去哪？”虽是惊呼，可出口的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
　　周暮璟避开她的目光，说道：“我要出去。”
　　“你昨天引开妈妈跑了出去，妈妈找了你一个下午，你又要妈妈担心吗？”陈雅琴走过去摸了下儿子的额头，又道：“何况烧还没退。”她不由分说地牵起周暮璟的手想把他拉到病床上。
　　周暮璟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边朝门口跑去边说道：“我没有引开你，我要去找清玚，我和他约好了。”
　　陈雅琴一把抓住儿子，把他抱在怀里，轻皱着细眉道：“什么清玚？哪来的这个人？是不是烧糊涂了？”
　　周暮璟挣不开母亲的怀抱，顿时有点急，嚷道：“我就要他，我要去找他。”
　　“阿璟，你是不是又在骗妈妈？”
　　“我没有，我就要他，我就要他。”周暮璟的声音不自觉的带上了哭腔。
　　陈雅琴看他哭着脸，又有点心疼，轻抚着他背安慰道：“阿璟乖，等烧退了，妈妈就带你去，好不好？”
　　“我不，我就要现在去，我要去。”说着说着，周暮璟就叫了起来。
　　陈雅琴很烦，丈夫的骤然去世令她猝不及防，整个葬礼的安排更令她焦头烂额，她还没适应从被宠爱的小女人变成家庭重任的承担者这一角色的转变，儿子就发高烧住进医院，昨天周暮璟的不见又使她差点崩溃，此时儿子无理取闹的大叫就像一把火直接放在干枯的柴堆上，毫不留情的烧毁了她那堪堪维持在表面的温柔与耐心。
　　她忍不住吼道：“周暮璟，妈妈不计较不代表妈妈不知道你在骗人。”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昨天就是他送我回来的。”
　　“胡说八道，明明是妈妈把你找回来的。”陈雅琴不耐烦的把儿子抱上床。
　　周暮璟看陈雅琴不相信自己，哭腔渐渐大了起来，手跟脚都挣扎着往陈雅琴身上打，嘴里含糊不清的哭叫着：“我没...骗人，嗝，我真的...没有。”
　　陈雅琴耳朵里全是小孩尖锐的哭喊声，它们穿过耳膜直直地扎在她的大脑神经上，她想让周暮璟闭嘴，可说出的声音却被周暮璟无休止的哭闹掩盖住。那一刻，陈雅琴甚至觉得她要疯掉，身体里有种冲动使她抬手扇了周暮璟一巴掌。
　　巴掌在脸上留下的红痕迅速遮住了高烧的潮红，周暮璟觉得很委屈，为什么大人不相信小孩说的话呢？只因为他小，他的话就要大打折扣吗？可老师不是教他们“人人平等”的吗？多年后的周暮璟才知道所谓的“人人平等”也只是在一个阶级上的平等，你还小，就不能与大人站在同一个阶层上，大人就有权选择性的听信你的话，也有权掌控你的人生。你还小，成为了小孩一切不可为的借口，也成为了大人把小孩拘他们认为的舒适圈里的最完美理由。那什么时候能长大呢？没有长大，他们会说在父母眼里，你永远是小孩子。当你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他们子女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不会与他们站在一个阶层上。
　　可这时的周暮璟不懂，脸颊上的刺痛和发烧的昏沉让他无意识的继续大哭大闹着，他不断的把手脚往母亲身上招呼，要跳下床去。
　　刚吃完饭赶来陪周暮璟的程峰打开门就看见母子俩一个要抱一个又哭又打的场景，他吓了一跳。
　　余光看见程峰的陈雅琴再顾不得什么，直接冲程峰喊道：“小峰，帮阿姨叫下护士。”
　　从没听过陈雅琴大声说话的程峰吓得迅速跑到护士台。
　　没一会，一个小护士急匆匆的跑进来，摸了下周暮璟的额头，埋怨道：“还发烧，怎么就哭成这样，嗓子都哑了，你怎么不哄一下？”
　　陈雅琴没想到打一巴掌反而哭的更厉害了，不耐的说：“可以打一针让他睡觉吗？”
　　护士看她神色不济，只得出去拿药剂。
　　在两个大人的压制下，周暮璟就像砧板上那条待宰的小鱼。细长的针管缓缓推进手背时，他只是下意识的一遍遍喊着“我要去找他”，可大脑好像渐渐死机了，他不知道他是谁了，像有一双邪恶的大手把他拽入混沌的梦境。
　　再次醒来时，只有外面沉沉的夜幕和病房里满目的冷白，混杂着消毒水的气味，让周暮璟很难受。好像自从父亲去世，他的世界就只有葬礼身穿的纯黑和医院病房的纯白，他很讨厌这两种颜色。脑海里闪过顾清玚那晚米色的外套，他又不自觉的喜欢上米色，不自觉的追求米色的温柔和舒服，他甚至觉得米色比纯白更加圣洁。
　　陈雅琴看周暮璟醒了，慢慢地扶起他的背，轻声问道：“阿璟，要喝水吗？”
　　周暮璟没应声，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端庄的妇人，好像之前打了他一巴掌的那个人是他的幻觉。
　　周玉在旁边缓解的说：“或许是饿了，雅琴去买点软和的东西吧，我带的汤放太久了。”
　　陈雅琴知道周玉的意思，就起身出去了。
　　“暮宝，还疼吗？睡觉的时候拿鸡蛋给你敷了，还是有点肿。”
　　周暮璟感觉到脸颊上周玉轻抚的触感，让他感受到了周姨的心疼和关心，他又忍不住委屈的抽泣起来，哽咽道：“我没..骗人，真...没有。”
　　“好了好了，我相信我们暮宝，但暮宝是个男子汉，爸爸不在了，妈妈也很伤心，你昨天又跑出去，妈妈有点后怕，脾气稍微急了，但妈妈是爱暮宝的，她现在只有你了，所以暮宝要学会体谅和照顾妈妈，好不好？”
　　“嗝...好。”
　　“烧好像退了点，周姨带你下去找一圈吧，虽然很可能已经走了，但暮宝至少去了，遗憾可以少点，但暮宝要答应周姨，回来就好好养病，和妈妈和好，好不好？”
　　周暮璟点点头。周玉给他裹得厚厚的，就牵着他的手往楼下走。
　　出了医院大门，又走了一段路，到了昨天他和顾清玚分别的地方，没有人。只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路旁暖黄的灯光打在树枝上，照映出它一半纵横交错的影子。树梢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寒冷摧残了它的茂盛，就像这个冬天夺去了他的父亲。他和这棵大树一样的孤独、一样的什么都没能留下，只有微弱光线下残破的影子。
　　两人站了会，周玉开口道：“暮宝贝，我们得回去了，你还有点烧。”看着他皱在一起的小脸，又安慰道：“缘分是很奇妙的，暮宝要相信你还会遇见他的。”
　　周暮璟使劲地点了点头，他想也是，他还没告诉顾清玚他的名字呢，他们一定会再见的。他也像当初承诺的那般，吃了顾清玚的糖，以后的生活都得是甜的。即使母亲后来改嫁，完全抹杀了父亲的痕迹，他也没反抗，只是自己默默保存着父亲的照片和证件。再到那个重组家庭抛弃他，他也没抱怨，只是自己出来租房子。他虽迟了六年，但这六年生活的方式都与顾清玚紧密相连。
　　洗完碗，又坐了会，两人就提出回家。周玉把他们送到楼下，一人给了一个拥抱，说道：“两个宝贝以后要经常来看周姨啊，不然周姨会想你们想到哭的。”说完，还配合的抽嗒了两声。
　　两人赶紧安抚道会常来，又说了再见才转身离去。
　　周玉看见渐渐变小变模糊的两个身影，感慨道：“多好的两个小伙。”
　　“人都走了，还看，回家。”程峰不耐烦的催促道。
　　“你看玚宝多乖，你妈给你做了十几年的饭，也没收到你半个礼物，我怎么没生个玚宝那么懂事的呢？”
　　程峰受了一天冷落，突然不怕死道：“我是完美遗传了您这泼辣的性子，我要是乖那得基因突变，这会得躺实验室手术台上供国家科研人员研究。”
　　“嘿，兔崽子，老娘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纵着你了，三天不打，你就敢嘲讽你妈泼辣，我这么优雅高贵的女人。”
　　说完，这个优雅高贵的女人就追着程峰踹他屁股，楼道里响起了一阵鸡飞狗跳的哀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