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蝶蛀日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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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师教完他们这一届学生就调到了小城的第一高中担任教导主任去了，她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月，她所担任的班级正在冲刺中考。每天晚自习后，丁老师都要布置英语听写任务给蝶，让蝶负责给全班同学报听写，再组织同学之间相互改错，然后蝶给丁老师汇报情况。
丁老师总是在忙完了晚上的教学工作之后，骑车六七里路进城里又去忙碌一番，她把剩下的任务暂时交给最信任的蝶来承担。
1983年5月14日星期六下雨
下午放学的时候，看到老天下起了哗哗的大雨。同学们因为回家心切，个个拎着书包就往雨里跑。我也很想回家，心想，不管下多大的雨，我死也要回家。我振了振精神和约好的小平一起往家的方向跑。刚出门，狂风简直把我们给卷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人。我们用双手挡在脸上，迎着呼呼的北风半躬着腰艰难地向前走着，跋涉着，小平害怕的差点哭了出来。我赶紧给她打气，鼓励她说：“解放军叔叔在行军打仗时经常顶着狂风暴雨前进，我们这才下了好大一点儿雨就走不了了吗？别难过，继续往前走，一定能走到家的。”我们并肩向前走着，风更猛了，雨更大了。现在我们不怕了，而且越走越快。终于到家了，我们高兴极了，尽管我们已经变得像刚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1983年5月22日星期天阴
下午和妈妈一起到秧底田里去摘稗子，我怎么也认不出稗子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它的形状很像秧苗。我拔了很多以为是稗子的秧苗给妈妈看，她说拔错了。我很恨自己毁了这么多小秧苗。最后我仔细对比了这两种植物的不同长相，终于区别开了，认出了稗子，把它们从秧苗中间斩草除根了。
1983年6月16日星期四晴
第三节是数学课，三分钟铃声一响过，我本来是发了歌的，可同学们唱的声音太小了，又加上歌曲也短，很快就唱完了。丁老师走进教室就说：“文娱委员怎么不发歌唱呀？”有几个同学小声说已经唱罢了。接着丁老师又说，每次三分钟铃声一响教室里就得有响亮的歌声，你对自己的工作要负责任，要感兴趣，对工作要持之以恒，决不能满不在乎。我默默地记住了老师的话，确实我对自己的工作不太负责，发歌是每节课都应该做的事情，可我有时发，有时不发，随随便便地对待，这样非常不对。我虽然感到悔恨，但我也不生气，我决定改过自新。
1983年6月12日星期日晴
今天在家里过得真是太快了。早晨起了床头有些痛，因为昨天淋雨了，可能是冻凉了。我想，真糟糕，爸爸妈妈这样忙，周末回家了我可以帮帮他们干点活，可以冻病了。我决定今天无论头痛得再很，也要帮忙做点事情。吃过早饭，我提了一筐脏衣服去河边洗，洗完了衣服我又去帮妈妈拔秧苗。我越干越有劲，心里也感到愉快，头也不那么痛了。我想，劳动真好，可以战胜病魔。
依然枯燥的文字如同枯燥的初中生活，却只停留在初一的那一年，就像蝶每次去一个新地方做一件新鲜的事情那样，很用心地坚持了一段时间，突然中途就迷失了方向，不是戛然而止就是虎头蛇尾，最终没有了最终。
蝶在那些陈旧的字面里找寻着陈旧的记忆，爱画画的妹妹骑自行车到她学校给她送入冬的衣被。她提醒自己今日事要今日毕。父亲叫她节假日去新华书店买书看。家里人不让她干多的农活让她在家里写作业。家里的猪生病了，妈妈着急死了，几个孩子看妈妈着急也难过，猪的病好了，大家一起都笑了。她骑车不小心碰到了陌生的路人，她用对不起化解尴尬的快慰，还有那个卖肉的售货员态度很不好，令她鄙夷……
一个个褪了色的蹩脚的文字像一面古老的破镜子把一个求生的丑小鸭映照得锈迹斑斑，满目苍夷。
《瓢虫与蚂蚁》的文字记录却令她忧思不解：
一个火热的夏天，天气晴朗，万里碧空无云。大地上花香扑鼻，青青小草随着微风轻轻地舒展着柔软的身姿。一个小姑娘在路上玩耍，她看见几只小蚂蚁正带着瓢虫向前走去，那只瓢虫显得无所畏惧，尽管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小姑娘感到十分好奇，就趴在地上问瓢虫，你为什么被它们捉住了？瓢虫很有礼貌地说：“我在地上正要消灭一个害虫，那是一只蚜虫。这时来了一群蚂蚁，它们说蚜虫是它们的好朋友，不能伤害它。它们便七手八脚地把我给捉住了，还说要把我带回它们的洞里去。”小姑娘听了，很可怜瓢虫，可是瓢虫表现得很不在乎，她慢悠悠地跟在蚂蚁后面，走到一棵大树的旁边时，瓢虫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强大的力气，追上最后一只蚂蚁，一下子把它打死了。瓢虫展开花翅膀飞到了大树上了。可是前面的蚂蚁们根本还不知道瓢虫已经消灭了它们的一个同伴，它们在还在洋洋自得地前进着。瓢虫取得了胜利，获得了自由，又赶忙去别的地方消灭害虫了。
蝶钻进这些远古的文字，穿梭于发黄的纸页间，她想知道那个在马路上问瓢虫的小姑娘是她吗？还有那只漂亮的花瓢虫又是谁呢，面对危险毫不动容，莫非也是小姑娘的化身？那些司空见惯的虫子爬满她锈迹斑斑的文字，字与虫共鸣，她与虫对话，说着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话，与那些“再接再励”的错字始终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语文老师是一个从外地调回老家任教的还不老的老头儿，讲课一向脸朝着屋顶，眼睛在上面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好像那里写着他的教案。如果他能在屋顶的教案中给她读一读“再接再厉”是指公鸡相斗，每次交锋之前都要磨一磨嘴巴，让自己接下来在交战中变得更加厉害一些，就像她提醒她的学生那样，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用“再接再励”来勉励自己，孤注一掷地勉励着自己。
蝶整天化悲痛为力量地飞翔着，无视盘旋在她周围的红蜻蜓，黄蜂，黑蚁，灰蚂蚱，土蟑螂。她越来越拒绝嘈杂的说说笑笑，排斥无聊的吵吵闹闹，回避无趣的嘻嘻哈哈，反感化学老师在公开课上预设的答案，哪怕他们坦然地接受预设。
蝶后排留级的高个子周晓泉总是在上课睡得香甜，先前的同桌菊姐在预考中已经落选，没有人懂蝶的苦涩与酸甜，也没有人在放学后叫蝶多写一会儿作业，先替她去站队打饭了。蝶左边的精瘦古怪男生一上数学课就叫苦连天，他在桌子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竖线，一边画一边怪腔怪调地说着“山大王山大王”，蝶不知道谁是山大王。
以后蝶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波浪翻滚的山大王的乱叫乱喊，那个初三辍学的小混子喊的声音最野蛮。再后来山大王变成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又变成女大侠，那叫声有时带着狂欢，有时夹着嘲讽，在她上台板演的背后悉悉索索，若隐若现。
蝶想生气，又没有时间生气，她想去告诉丁老师又找不到机会。其实丁老师每次在考试之后都会叫她去她家里口算全班四五十人的考分，有时候她一个人算，有时候还叫青山和她一起算。她算完了分数还要写作业，语文，数学，英语，一样也不能落下，她根本没空去理睬那些教室里杂七杂八的叫喊。
蝶想问青山，你们男生叫谁是山大王呢？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蝶想起村子里死了娘的大承，有一次蝶对班里的好朋友说，大承没娘好可怜。事情就演变成蝶喜欢大承，才上五年级的蝶说没有喜欢也不去争辩，她本来就是觉得大承没娘可怜。直到有一次大承家的狗直向蝶扑过来，吓得她拼命跑拼命叫，大承站在狗身边笑得像个世界上最傻的大傻瓜。
问青山还不如不问青山，蝶亲眼看到青山在那些男孩子堆里偷偷地傻笑，像个天生的废物，尽管除了蝶之外，他是丁老师眼里的第二个宠爱。而除了蝶之外，班里的前十名中女生只有两耳不闻身边事的冬华。
冬华的皮肤粗中带着冷冷的黑，她的双眼难得离开作业本去看同学的脸。还有秋蓉和齐雪偶尔闯进前十名，她俩是初二下学期转来的，据说是过来读第二个初二，蝶似乎能与她俩更能聊得来，但那也是她们主动找她有限地沟通一下答题中的迷惑。
蝶看到她俩对待难题的神情中总是带着点神圣和严肃，好似在商讨一场战斗如何开战，如何保证最少的牺牲或者不牺牲就能大胜归来。
冬华向来拒绝这样的来访，她总是说她还有很多作业要做，头也不抬。
蝶的翅膀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翕动着，那是一股由酸甜苦辣经过高温溶化后又凝结的力量，携着欢欣的梦儿，夹着飞翔的快感。这股力量让蝶幻化出无数的彩翼在她的天空翩翩起舞，她描摹优美的圆弧，她涂抹斑斓的色彩，她固定好飞翔的方向，何顾昏天黑地的眼前。
飞翔最好没有终点，蝶痴痴地想。
她的去处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那儿没有乱扑瞎撞的黄蜂，黑蚁，灰蚂蚱，土蟑螂，那儿阳光明媚，鲜花灿烂，彩蝶翩翩。
那是她要越过万水千山，跨过千沟万壑到达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蝶蛀日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