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火》醉酒扯故事

34、挟月

　　村后头热闹非凡，原本宽敞的街道两边，架起了竹竿搭棚，黄稻草铺地，建起一个又一个临时居住区。
　　“又困又楠客栈？”秦墨念道。
　　一路上，都是些什么，“迎楠而饭”、“楠忘糖水”、“楠贝河鲜”、“越楠越爱烤串”等等等，名副其实的楠村。

　　秦墨笑道：“是他们水平太高，还是我不懂欣赏？”
　　“很明显，”潇澈进了“又困又楠”客栈，“是你水平太低。”
　　客栈内装潢看上去简洁，然而其实一点也不简单。且不说门是金丝楠木雕花而成，连内里的，椅子、木桌、屏风以及掌柜账台那大桌，全是金丝楠木。淡淡的木香充斥整个内室，清雅幽香，楠木纹理直而有序，在光线照耀下金丝纹若隐若现，是上好的楠木，甚至比东市上贩卖的好几个档次。

　　“客官，几房？”掌柜是个身着靓丽的肥壮大叔，胡渣子满脸爬，打算盘的手，带着五六个玉戒金戒，看上去就像穿金戴银的奸商。秦墨印象中东市那青花红柳窑子老板就是这身打扮，但背后做的人肉买卖生意，罄竹难书。
　　“两房，”为了今晚自己能清心寡欲睡一觉，秦墨说道。
　　“老板，一房两床，”潇澈摸钱袋要付账。现下围猎一点进展都没有，都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银子带是那么多了，这门店布置阵仗不少，估计不便宜。

　　“叔。”
　　“你带了钱？”潇澈睨了他一眼。
　　“我带了二胡，我法袋里。”
　　潇澈把掏出银子又收拾了回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来。”
　　秦墨说道，“老板，一房两床，最便宜那间。”
　　“一吊钱。”胖掌柜冷不丁地说。
　　秦墨正要开口骂，潇澈一手拽紧他手臂，稳住正欲暴跳如雷的狼崽，一手掏出一两银子，“老板，您看住半月行么。”
　　老板推回那银子，“这位大侠，我知你荷包里不止这些钱。”潇澈陶钱包时，对钱财异常敏锐的利眼已经大概掂量出潇澈带了多少银钱出门。他在看向一边蓄势待发的秦墨，“出不起这钱，就到别处去。我不稀罕赚你们这点钱。”
　　潇澈又拿出一两，凑一起推向老板。
　　老板利索收钱，算盘拍的噼啪响，“一房两床，二十天，多补少退，包三餐每日清扫热水泡浴，小福，”一个年轻小伙子应声从后廊探出头，老板继续道，“二楼白头偕老房。”
　　“唉，得了，两位客官跟我来。”

　　小伙计在前面带着路上楼。
　　秦墨问道，“还有别的房吗？”
　　小福想了一会，说：“还有早生贵子房和百年好合房，客官要换吗？”
　　“不了不了。你们这房间名咋取得如此，如此，”秦墨如此不出来，“有辱斯文！”
　　小福笑道，“客官有所不知，一房两床往往都是闹了矛盾的侠侣或者夫妻入住，我们掌柜就想取个好意头，来冲一冲喜嘛，貌似真的有些用处呢。”
　　“你家掌柜真会做生意。”
　　“这算得了什么，客官要是今晚泡澡，还会有鸳鸯池、比翼池，明儿早餐是永和面和同心蛋呢。”
　　“那为啥价钱这么贵？”
　　小福有些吃惊，“贵吗？客官您不知道，我们家已经是村里有最划算的店家，别的店您泡个澡吃个饭还得加钱，客官您是外边来的估计不知道，我们村啊，物价一年比一年高，没的办法。”
　　潇澈问道，“物价高成这样，你们这村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小福跺了两脚地板，紫楠木切片整齐，坚实平整，是做地板上好的料，“楠木啊！这边上的林子里头盛产楠木，紫楠，红楠，金楠都有，当年，人人都往山里头砍呢，谁家缺钱就往林子里跑，砍了楠木在河上一运，一来一回，能到外边换回来不少金子。现在没有那么多了，剩下的都是瘦瘦的，今些年长的，买不到什么好价钱，有些鬼迷心窍的还去砍呢。现在很多人都是吃老本，前些年存的楠木囤放在家里，穷了就去换钱，所以物价一直高涨不下。”
　　“你们这有信仰什么神？楠木神？”潇澈有所思。
　　小福摇摇头，“没有什么楠木神，现下拜的是村头那棵没倒的榕树，叫它不倒仙，毕竟村头房屋全塌了，就它不倒。你们知道我们这深山里头住了一猛兽吗？夜里往村里头钻，毁了不少房屋呢，我们掌柜笃定我们店不会倒哈哈。不不不，客官您放心，我们床是金丝楠木的，就是房顶塌下来也能抵挡，掌柜一月前把整个横梁换了轻木。”
　　“你们这以往出现过什么邪祟吗？”潇澈接着问。
　　“那倒没有，其实我不是本地村民，我也不知，我是季安人，说来也奇怪，以前我还小的时候在季安城里，三天两头就听到有邪祟，倒是来了这，就不见得有，可能真是福地啊。”
　　这时楼梯口胖掌柜探出脑袋，骂道，“小福！你再跟客人扯皮，今晚饭别吃！”
　　小福正色道， “客官这边请。”

　　房门边上挂着小木牌，“白头偕老”，房间不大，圆桌于中央，两床并排放置靠着宽大的窗户，采光极好，街道一览无遗，要是上夜点上灯，甚是好看。小福留下一个铃铛就离开了，有什么吩咐摇铃铛就是了。

　　“那巨兽拖的会不会是楠木？”秦墨摸着那金丝楠木床，整理思绪。
　　“不是，楠木拖在那石板路上，会留下木削，不会毫无痕迹。”
　　“楠木真的那么值钱吗？”
　　潇澈狭长的眼眸半眯着，“现在值钱，但是在以前，不值钱。你小时候睡的那张金丝楠木，秦希一时兴起给你做的，买木料的时候也就五吊钱。”正是如今樱满睡的那张小床，现在没有五百两，还真买不到。
　　“小福说谎？”
　　潇澈摇摇头，“他是季安城口音，他没撒谎。”他在客栈这种地方工作，很多事情都是从别的邻里客人那里打听回来的。他也没有撒谎的理由。

　　秦墨搭在窗台上，听着街道上人来人往，人与人各种搭话交耳，他听了七八成。
　　“他们会在黄昏前去祭拜不倒仙，祈求今晚巨兽别来，或者自家房子别倒。还真全部露宿街头。”秦墨回头看着在煮水泡茶的人，手指截骨分明，修长干净，“叔，要不今晚我睡大街。”

　　血气方刚的年纪往往伴随着蠢蠢欲动的情|欲，多年叔侄情分是他最后的理智。总有一日会捆不住消磨铁链的猛兽，他被囚困多时，以至于猎物忘了那是一只猛兽，猎物毫无察觉地进入他的捕猎范围，还在他边上无意识地勾引，岁月漫长，猛兽饥饿多时，他日渐强壮，只要他奋起猛扑，铁链即可抽断，直向猎物咽喉。
　　但秦墨没有做，他清楚自己想对潇澈做什么，以前他是太小，现在不然，他愿意沉浸在潇澈的无意的柔魅里，深陷那沼泽里，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柔情魅态尽现的猎物馋食入腹。
　　秦墨想象得是挺完美的，在猎物一次又一次无意的勾引中，他发现自己并没那么能忍。所以他需要与猎物保持距离，免得自己按耐不住一口把猎物拱了。

　　潇澈那倒茶的手顿住，“为啥？”，继而继续给杯子倒满。
　　“深入敌营！”
　　“你今晚跟那猛兽回家得了，去它家里睡，最好就是带上你那微薄的家档，直接跟它过日子算了，这才是深入敌营。”潇澈坐下喝了热茶，并不知道自己随意的嘲讽在秦某耳朵里已经变了味，继续道，“茶不怎么行，不值这个房价。”他全然不知自己刚刚说的话差点没让秦墨稳住，直接从窗台摔下去。
　　秦墨不说话，卧蚕眼半开，安静的看着他。
　　潇澈以为他生气了，“过来喝口热茶歇歇，叔跟你开玩笑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住在白头偕老房里，说着谁跟谁过日子的话。

　　秦墨炮燥难安，从木床上下来，“我出去听听还有没有别的消息。”径直往外走。
　　“别走太远。”潇澈嘱咐了一句。

　　秦墨咚咚咚踩着木板下楼了，应都不应一声。
　　潇澈看着手里飘着三叶的热茶，寻思自己是不是说得过分了，但崽以前不是那么计较的狼啊，咋现在脾气那么爆呢。

　　其实秦墨没走远，就在客栈门前台阶坐下，两眼无神放空，一脸沮丧。他与潇澈，就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他们能听到彼此说话，却看不透彼此真正的想法。

　　“房间不喜欢？给你们换一个？”胖掌柜见他无精打采，在他边上坐下。
　　秦墨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挺好的，谢谢掌柜了。”其实那只是潇澈无意间的话语，一个玩笑，自己没必要当真，徒然潇澈也不知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吧，自己却想当真。
　　“年轻人，别老唉声叹气，日子还长，整天叹气还过不过了。”胖掌柜拍了拍秦墨的肩膀，走开了，去后厨准备膳食。

　　秦墨还是想着去逛一圈，看有没有别的蛛丝马迹可寻。

　　房内，潇澈转着手中陶杯。一道黑影从窗台攀进，半跪在地上，“北战君，少主还小，别跟他置气。”
　　“查到了？”潇澈转念问道。
　　“没有，正是没有才奇怪，一个人没有任何背景，在此之前没有人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打哪里来。”
　　“奇怪，也不奇怪，”潇澈呡一口茶，“如果说他是暮雪山下来的狼不就说得通了吗？毕竟他能独自从獦江梦里出来，他不是神，就是狼。”
　　“可是楚兰舟并没有蓝瞳灵炎。”
　　“只要他不使用，谁知道他有没有，况且活了些年的狼了，自有生存之道。继续盯着他，另外獦江封印查出松动的原因吗？”
　　“正是狼族，第一次破坏还不明确是谁，为的是放出獦江。第二次确定是楚兰舟，他在破坏上面的符文，试图抹去信息。”
　　“是敌是友还不知道，能否判断是不是瞎子做的。”
　　月无病继续道，“我在瞎子手下救出少主与他交过手，不是他。破坏封印处理手段得极为巧妙，封印里法阵上百个，而他一击必中封印关键，而瞎子并不会凝聚剑光，他凝聚出来的是炎晶针锋。”
　　潇澈眼神一沉，“也就是，还有一只狼，藏在暗处，他对封印符文研究颇深？你回魔城后翻一下以往典籍，看能不能查出这个是谁。楚兰舟那边盯着但别惊动他，他没坏事，要是发现他与秦希的死有关，立马抓回来。但这事谁都不能说。瞎子很有可能比秦希还早下暮雪山，看能不能查出一些背景来。”
　　“是。”月无病应声化作黑雾消失了。
　　——
　　天色渐晚，櫻满从南营下学回来，打算去东市买个糕点再回醉楼。而且今日似乎魔城清场清得早，街道上撩撩无几人，只有五四只妖头鬼脑的在闲逛。
　　“小满下课啦？今儿糕点卖完咯，明儿早来吧。”猪叔在搓洗他的屠刀，洗掉一天的血腥与油腻。
　　櫻满说道，“猪叔，明天给我留两块，我下学来取。”
　　“行行行，两块怕不够吃，四块好不好？”
　　櫻满满足的点头，蹦哒着脚步准备去醉楼找弥桃。

　　途径巷子，一个黑影突然出现猛拽住她，捂住她的嘴，櫻满挣扎，对方力气太大，她扭动身体侧头一看。
　　金面具道士！
　　有道士潜入魔城来抓这棵移动樱火树！

　　但这里是魔城，并不是季安城。

　　抿嘴一笑，发丝生花，飘向空中，四处分散，须臾，巷子口出，群妖拥拥，手里拿着各种武器。
　　“臭道士，放下小吃货！”
　　头上，已是层层叠叠的结界封锁。

　　群妖中一浅蓝金丝衫妇人信步而来，华笙鹤手中悠哉悠哉摇着荷花团扇。

　　那金面具道士此行不为活抓，手心聚齐灵光，对着怀里櫻满就是一掌。

　　然而，金面具道士一掌如落入虚空，灵力化为乌有。不知何时，华笙鹤扇半掩面，眼角下弯，眼里带着戏谑却透着藏不住的杀气。能统治群魔乱舞的东市二百余年，这可不简单，东市不像西街安详，也不像南营严明，这是一个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地方。既然有卖果子的贩商，同样有卖人肉的贩徒；有卖修行宝典，同样有卖咒杀厄符；有卖稀草仙药，同样有卖暗杀索命。传说，在月圆之夜，当皓月当空，那东市祥和的另一面，便会浮现。

　　怀中小孩变成一咧嘴笑的四眼轮鬼，那獠牙带着血丝，牙缝粘着肉色碎末。他也是上行修道者，镇定一掌推开轮鬼，看向华笙鹤。
　　华笙鹤眼角笑得眯成一道缝，她身后，探出一小孩，正是行走的樱花树！

　　四处景象已经变了一轮，从闲情逸致的东市街道，变成了红灯绿瓦的璀璨楼宇，与东市普通民房商铺截然不同，如果说醉楼是东市的中心，那么现在，此处的豪殿华宇，足以把醉楼淹没其中。
　　他再一抬头。
　　夜空中，一轮皓月如无暇美玉，然而，他四周的光晕却是血红色！它被七彩群星包围，似乎挟持那月，诡异又华丽，让人不寒而栗又叹那妖艳华光。
　　金面具还保持着冷静，他掐指一算，七月初四，今日不是十五！怎么会是月圆呢！他查探的消息里确实有逢十五东市颠倒成魔域，今日如何来的月圆？

　　华笙鹤看道士一脸茫然，好心提点到，“欢迎来到人间地狱，诸神绝境！”

　　这月圆不是异域幻象，也不是星辰颠乱，而是抓来的。
　　偷星换月，夺光窃彩。那藏在无人问津典籍里，记载过狼族捕月，曾经囚困无数邪祟的地方，竟然，真的存在。这地方常年满月，才导致被误会十五才会出现，造成满月才出现一说的误解。要说冥海深渊是冥海森林最为恐惧、神秘不可触犯之地，那么魔城另一面的东市，亦是如此。

　　自知已经无路可走，正欲发力给自己致命一击，却发现修行半百多年的灵力，一点也发不出来！

　　这，是华笙鹤的地盘。
　　这是东市的另一面，即地狱。
　　白天闲情逸致的东市，到了晚上便寂寥无声，那是因为，妖魔鬼怪都跑到地下那癫狂无度地狱里去了！它们是背靠背的两地，却映画出完全不同的风格。如果是东市是安然度日，那么地狱便是狂欢盛都。

　　“撬开他的嘴。”华笙鹤牵着櫻满的手，转身悠悠离去。
　　櫻满侧头，轻蔑带着幸灾乐祸瞄了一眼道士，回过头来，神情自若，嘴角浅笑。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竹篮，盖着桃花绣纹丝帕，下面，金黄剔透桂花糕两两。

　　櫻满的小动作，华笙鹤尽收眼底。这种算计敌人，把敌人引进陷阱而后装作一脸无辜的得瑟姿态，太像了，像得她感到毛骨悚然。
　　华笙鹤微微握紧櫻满小手，她有些心惊胆跳，这时櫻满抬头，开颜一笑，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样子，竟和秦希，一模一样。
　　不，这种戏谑又邪气的笑，不止秦希，那两狼崽小时候做了坏事同样会这副表情，华笙鹤越想越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

　　她想起简妄生说过的话，“櫻满体内，藏了半颗秦希的灵核，血肉之躯是秦希肋骨所化，可以说她是樱火树，也可以说。”
　　“她是半只暮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