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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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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但问题的关键是,那个连葬礼都不让你参加的人,你爱他?”萨拉拣了就近的椅子坐下,把腿翘到另一张椅子的沿上。
这种诡异的对白是一种彼此揣测的游戏。假面舞会上的人们往往显露出更真实的内心,使用隐喻或夸张能够激起对方更明晰的瞬间反应。正如“爱”这个字眼,它的模糊定义能够指代任何东西,也能让这些东西似是而非,只是当你使用它时,它就成为检测对方情感的试剂。
“有一点。”我用相同的词句回嘴,自己知道其中逞强的成分。
“我来掐灭这一点。”
“你试试看?”我盯着他,执拗在无需修饰的交往方式下变成针锋相对。
萨拉和我一样目光尖锐,我们总是为各自的立场不肯相让,即使那是对方的选择,像站在赛场两端的一对剑客,亮出武器进而朝对方刺击。
“逞能是心虚的表现。”
我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他跌在椅子中间。那些椅子是十九世纪传下来的,五六代人在这里受洗、结婚、送葬,到现在上面连指甲的划痕都没有。萨拉从椅子堆里站起来,脸色有些僵硬。
“你记得之前你去探病,他说没事就不用来了么?”
他小礼服的衣领变成两片皱纸,像立体画派的失败之作。
“因为我在准备美院入学考试,他怕我忙。”
他僵着右臂不去揉。
“你不敢琢磨他说这话时的语气?”
当你溺水时,有人抢你的稻草,你就恨他——
“你没有发现,还是拒绝相信?”他的语调轻缓,变成一种深层的探问,“但缺席的意思就是没到场。”
——哪怕他继而把你拖出水面。
这番对话就像晦暗不明的巫师语言,只有心魔能读出其中所指。萨拉把唱针拨回《卡侬》的位置,富丽柔婉的室内乐随之响起,他换了左手牵我跳小步舞,平稳细腻的舞步蹈出端正的Z字,转向教堂的每个侧面。
“你不是想知道圣克拉拉的建筑少了些什么吗?——这座修道院载有你既往十七年的记忆,从童幼到少女。你熟知其建筑的所有细部结构,以及花园的几何布局:喷泉的水口恰巧是教堂楼顶的十字架在夏至日的投影落点;一如熟知塔兰修女笑起来时,左边的眉毛比右边略高。”
“缺少的是什么?”我跟着萨拉踏起矜严的小步舞,黑领结在我视野近处起伏,佛手柑的香气自衣襟里飘出,野乱无羁,和舞步全不协调。
“你的圣克拉拉,就像《卡侬》。”萨拉悠然转在音符高低间,带起华彩乐段,“这曲室内乐适合在宫廷侯府的社交会上弹奏,特蕾西娅女王深爱过它。那个女人把十一个女儿嫁给各国公侯,用哈布斯堡家儿女的娇艳来换奥地利帝国残喘 ,她和你都知道那其中缺少的是什么。”
“你在桑乔的亲属走后会随着音乐跳起舞步,你感到轻松,回忆起快乐的事情,这泄露了你与他们,乃至你与死者本人的距离。而关于童年成长之地的回忆里,没有哪些与桑乔有关。”
我紧紧地盯着他看。那些像吸收光谱一样黑去的片段,是我童年里补不回的洞。某些东西缺失了,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没有补充进来,这与桑乔表现出来的关心不相吻合。他是有意避开它的。
萨拉的步式文雅而冷漠,在曲子的尾声放慢脚步,和音乐一同滑向优缓的渐弱,继而略一鞠躬,我屈膝相谢,双方的手随着送行而分开。
有礼、有节,太甚于此。
“你们的亲密总是碍于悬殊的身份,说到底他只是,”他微微耸肩,“乐意与你跳这样的小步舞,而你却把他视为父亲。”
在这个充满善意的世界里依然有冷漠来充当伤害的角色,干冰也能杀人,但不像刀剑那样锋寒烁烁。
“我想……”我紧紧地拽住萨拉,没有注意到他打了个寒噤,“我需要和你跳一支波尔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