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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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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就像城市地表,你以为它们恒久不变,而它就在这盲目的信任里层层覆盖。我以为会记得桑乔给我的童年,那些他抱着我而我扒着他的嘴巴,瞧看那里冒出的古怪词眼的日子,当我带着这样的安然在生活中旅行,若干时日后甚至不会发现,我已经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或许比这种被潮汐冲走的往事去得更快,他是在落葬时,也就是他的嫡系子孙接过他的遗产的时候,变成一种与我无关的死物的。
那天我没有为他送行。本来我和他的家人一起在圣克拉拉听弥撒,送灵时,人们从修道院的门里缓步走向灵车,我在窗户里远远看着一领领黑衣像点散的煤黑雪絮,隐遁在黑洞洞的车门里。
直觉让我没有跟着走过去,仿佛这样做更得体,而他们点头表示同意。我与他们的距离就是如此文雅,塔兰修女在其中扮演慈善的角色,“你还小,就不必去了。”
其实我已经在读高中的最后一年,但那时我也是希望回避的。
教父的家人走后,我关上门,独自感受空荡荡的教堂里穿流着的气息。
把建筑想象成乐曲,那么基本构架是节奏,内部设施是旋律,可移动的装潢是滑音、颤音、延长音。我发现这座修道院跟《卡侬》 很合拍——圆润的洛可可式曲线就像一曲典型的室内乐,温和富丽、久之却能化入人心脾。我走在其中,抬头望向它略微拱起的顶部:承载拱顶的八根梁柱是节奏的最强拍,余下的拍子由装饰柱击出,韵律有条不紊。柱子上方延伸出四股有弧度的骨骼,齐聚向拱顶的尖。这半个橄榄形的空间里落着不同时代的墙画,浓淡不一地仿佛跌宕的强弱符号。
这里藏有我十七年来的记忆,以及有关于此的种种想象。即使闭上眼睛,我也能在草香与钟声里感受到它的气息。于是我放任自己被那些浮在记忆里的幸福感润染,童年记忆像水雾电影一样上映,朦胧变幻。
十年前,这里曾有一大群孩子。夏天男孩们光着脚踩在水塘里,两手提满泥鳅,高高咧起的嘴里露出三五颗龋齿。女孩围着小木偶聚在一起,轻声软语,柔顺的头发上反照出阳光的金色。那时塔兰修女有着好看的腰身。傍晚时她总是摇着手铃站在教堂门口,催我们回去听晚祷。
叮当声像围猎的枪声响起,我们像满地脱逃的小型兽类。“塔兰塔兰捉迷藏,修女修女也疯狂!”我们呼拉一下跑散。谁愿意去听那冗长的晚祷呢,而塔兰也只是微笑着摇头,提裙弓腰,从灌木丛、藏经柜、甚至烟囱里把我们捉回来。这种游戏总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当塔兰把我们一一抓出来时,牧师的祷告也已经念完了。
我在这座童话小屋里四处走,往事像海市蜃楼一般显露出愈发分明的结构,恍然间我内心一凛,发现它少了什么:它所代表的幸福的气息并没有依照各向同性分布在我的感觉里,有一部分被吸收了,像在红紫之间的彩虹带上的恒星光谱,留有黑色的间隙。
它本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