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乱》是鹿

18、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元嘉七年，腊月初十，平岁城下着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再等些时日就是新岁了，满城百姓脸上洋溢着喜庆之色，纷纷将屋庭打扫洁净，挂上大红的灯笼，贴上漂亮的窗花。银装素裹的城池里一片祥和热闹，黄昏时候还见三五成群的孩童在街道上欢声笑语地打着雪仗。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她打酒回来时的情形：久病初愈的她，穿一身红裙，外罩雪白的狐裘，戴着兔毛帽子，拎了两坛酒，安静地站在庭院的雪地里，灯龛里火焰跳跃，映衬着一张蔷薇般美丽的脸，她不远不近站着，对他粲然而笑。
　　只是这世间有太多不可预料。
　　炉上的酒尚未温热，阿照骤然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惊叫道：“将、将军！王上来了！”
　　几绺垂发后，眸光倏忽一颤：“你说谁来了？”
　　“是王上！现估计离城只有十里了，王上带着大队人马，不久就可以抵达南城门！”
　　阿澜起身时，带翻了身前的白瓷酒盏，她抓住恩泰的手，不由分说，用力将其拽起：“跟我走！”
　　他来不及询问，就被拉着一路跑出别院。
　　阿澜翻身上马，焦急朝他伸出了手：“上来！”
　　他疑惑盯着她，迟疑着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顺着她手上的力也上了马。
　　驰至南城门外西侧岔路口，阿澜把缰绳塞在他手上，急嘱咐道：“向西，往苍目国去，切记不要回头！”
　　在她准备跳下马背时，他按住了她的肩：“为什么让我走？”
　　“让你走就走，那么多话做什么！”
　　“你知道我是宜襄，却还放我走？”
　　阿澜僵住，惊异恍然着回头看他：“你，你不是……”
　　“我什么都记得。”他柔柔地笑，凝望着她，眼睛分外澄明，好似一汪春日里的清潭，他张了双臂将她紧拥在怀，“离开王宫以后，我一直在往北逃，路途中不断猜测，最终的结局会是怎样。你救我的那天，我却恰好逃累了，我做好了死的打算，连兵器也丢开了，你的裂魂刀刚好飞掷到我眼前，我循着风的方向看到了你；重伤失忆后，我从连续不断的噩梦中挣扎醒来，所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看见你星辰般璀璨的双目，皎白月光一样美丽的脸颊……阿澜，两次的第一眼，我都是无法自拔地爱上你，只可惜我是宜襄，不是渊沉，因为不是你认定的良人，我便永远也走不到你的心里。”
　　她抬手轻轻一抹，是满手湿凉的水泽。
　　抬起头，看见了高处灰白的天色。
　　大雪又开始飘落了。
　　她掰开宜襄的手一跃而下，背对他，语声轻细而又微微哽咽：“我对你有过什么恩？没有我，你平安在王城做你的王上，我不过是将欠你的都还给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死。”
　　“阿澜……”
　　“走！”
　　“你放我走，他会迁怒于你。”
　　“放心，你若不在，便没有什么为难。”
　　宜襄张了张嘴，神伤黯然，他沉默半瞬，最后谆谆诫道：“渊沉性格执拗，更不容背叛，他若大怒，你万不可与他硬碰。阿澜，好好记住我的话。”
　　阿澜狠了狠心，拔下极细的一根银簪扎在白马身上，在兮兮受惊朝前奔逃的同时，她头也不回地往城内折返。
　　雪，越下越大了。
　　戌时刚过，雄武的一队人马已经纵入城门，当先一人是个轻裘华贵的年轻人，清奇英朗，气宇轩昂，头戴君王象征的紫金冠，黑色风袍下露出龙剑金光的一角。
　　君王亲临边城，众人俯身敬拜。
　　阿澜亦垂目跪地行礼：“恭迎圣驾，王上万安。”
　　马背上周身华贵的男子双眸沉如夜色，他的目光在阿澜身上停留了许久，随行左衽镇西骠骑将军低声咳嗽，渊沉醒悟过后淡淡一声道：“起来吧。”
　　满城宁静，终为肃冷的马蹄声踏碎。
　　阿澜不动声色看过了身后的平岁将领们，眼风转向城门口，凌昊和子期会意点头。
　　清寂的中军大帐中，君臣二人隔着茶水的氤氲热气相对而坐。
　　渊沉瞧着阿澜沉静的脸，握着天青色茶盏的手不觉紧了几分。良久，他雍容而笑：“你曾说过，我若是要这天下，你就是拼死也会将它打下来。”
　　她垂下眼睫，闭目不语。
　　“他是我兄长，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和我争夺王位的人，你这样帮他，没想过我的感受？”
　　“你要的天下早已稳固，我只是不想看到他死。”
　　“把他交出来。”
　　阿澜缓缓睁眼抬头，注视着那张刻在心上、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眶不知不觉红起来，六年多，她对他日夜思念，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他来，如今他是来了，但风雪兼程，并不为她：“如果，我说不呢？”
　　“你不会。”
　　渊沉弯起嘴角，笑容自信又有几分邪气，他直起身，伸手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明澜，你是我的明澜，你知道的，他不死，我便夜夜不得安睡，你会为我做任何事的，对不对？”
　　她咬紧牙关不语。
　　左衽将军在外压低声禀着有要事启奏，进来后看了阿澜一眼，附耳对渊沉说了几句话，渊沉听罢，脸色惊_变，勃然拍案起身，掀帘而出。
　　大衍的君王，平岁将士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他。
　　夜中，渊沉敕令打开南城门。
　　漫天翻下鹅毛大雪，城外灌木林中荒寂无声。
　　阿澜倒提天痕银枪挡住渊沉前方的道路，一字一句郑重：“请你顾念手足之情，放过宜襄。”
　　渊沉挽住缰绳，眼睛眯了眯，瞳孔骤而缩小，全然一派狠绝：“可笑！昔日你我联手诛杀二哥三哥六弟的时候，你为何不说这样大义凛然的话？”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求你放过宜襄！”
　　“明澜，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对我的背叛！”
　　“呵，背叛？”桀骜的女子仰起头自嘲地笑了，低转时眼神痛彻而又凄楚，“你同我讲背叛？你待我又如何？我离开王城六年有余，你对我不闻不问，更从未来边城看过我，这唯一一次的日夜兼程，却是另有目的；你暗中训练的死士队，也从未向我提及；我镇守平岁城，你大婚的诏书毫不避讳我的存在，那样显眼刺目；从你将裂魂交到我手里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不顾我的死活，将我视为了杀人的工具——我明澜不是傻子，你我之间，为彼此付出的原本就不对等，你凭什么要求我对你死心塌地！”
　　渊沉盯着她握紧天痕的手，扶着额角扯出一丝孤兀的笑：“为了宜襄，你竟愿与我兵戎相见？我从未质疑过你对我的感情，可你今夜，居然肯为了别的男人……”
　　“他是你唯一的血亲了。”
　　“是吗？我是大衍国的君，君心，唯圣，无亲！”
　　阿澜将天痕银枪掷进雪地里，反手，一道血红的光影划过，从她背后腾然跃出：“今夜，做个了断吧。”
　　“你打不过我。”
　　“未必！”
　　杀气。寂静的城外，有凛冽的杀气在刹那间凝聚起来。
　　渊沉脸色雪白，唇上血色也尽失，犹豫的一瞬似有一世那么长，他的手握紧龙剑，慢慢地，一分一分，龙剑出鞘，隐隐中，风雪里回旋起了可怕的剑啸。
　　似乎有强烈的风穿透土层，从幽暗的地底下汹涌而来。
　　地上的雪，漫空激扬，在两人之间隔起了混混沌沌的重幕，身影凌厉如电的交错中，茫白而残忍的一方天地，金赤两剑相击，发出第一声锵锵有力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