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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60章 ...

  •   第60章
      一派声势浩大的白色仪仗绵延京城郊外十里不绝,漫天飞纸,青烟飘逸,一路走的队伍中混杂着巨大的奏乐,激昂慷慨中带着轻快明丽的曲调,不懂乐之人误以为这是彰显离世之人生前无上尊崇,而懂乐的人一听便是哂笑不语,这哪是什么出殡该有的丧乐,分明是暗中欢快不胜自喜的曲调。

      莫非南平侯府再无一人能懂乐声,而是君恩如雷霆,如今的侯府前脚刚失了主人,后脚便得皇帝“痛心疾首”,那太监细声呀呀滔滔不绝说着陛下为着南平侯归去的事已然病得卧倒在榻,却也要挣扎着想要亲自送送这昔日的爱卿,又不想被宫中太后阻拦非得病好才可,这一来二去的借口,便生生将南平侯出殡的日子都拖延了五日。

      这五日来,侯府上下冰冷一片,自打皇帝的传旨太监一走,准备前来吊唁的朝臣也精准地嗅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收手作罢,人走茶凉之快都不能形容南平侯府朝夕间天翻地覆的变化。

      南平侯走后的侯府,管家成了最后的主心骨,带着一帮忠仆默默守着灵堂,为着不让这逐渐闷热的天气损辱了侯爷死后的尊严,不知从何处搜寻来了西域的长香在灵堂四周没日没夜地熏染,才最终等到了这一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御仗亲送南平侯。

      队伍成行,长走长奏,侯府的人被一大群宫人装扮的白素孝衣包围,皇帝钦点宫中队伍相送,咿咿呀呀地弹奏,咿咿呀呀地唱嚎,越听便越觉得没了庄重。

      侯府的仆人们低垂着头,紧紧护佑着主人家的棺椁,便是棺椁上披盖了御赐的锦缎,也没有安慰分毫。管家领头走在前方,面色不改,冷眼扫了侧方两个太监扮作的“哭偶”,比得过出演滑稽戏的大花脸上的五彩斑斓,而后微抿唇角淡漠地移开了视线。

      延迟出殡五日,换做寻常便是开始散发味道有损死者的尊严,但这还不够,皇帝似乎还远远不满意,又特意借着南平侯膝下无子无人事亲的借口,着人不知去何处寻了一男一女的年轻面孔装作南平侯的“后人”,只是不日坊间便谣传,这一男一女生的俊美娇俏,本就是京中教坊区里赫赫有名的小倌和妓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是权势之鼎刻意为之的消息。侯府中老夫人听到此言时,不由气血翻涌急火攻心,想起儿子丈夫的死,终是一口晕厥过去。

      到了墓地,又免不了一波三折的“哭闹剧”。

      烈日炎炎,微风轻扬起翩翩白纱,薛氏墓园的寂静被一朝划破,一尊尊英烈祖辈的坟冢像是漠然的看客,缄默不言地欣赏着自己辅佐了经年累月的王朝的主人肆意在眼前的疯狂。

      此刻,逝者已逝,多少尊崇优渥、富贵锦绣都化作尘土随风扬去。而活着的人,自以为胜利得逞、一朝吐气,誓要在这南平侯薛氏最后一代的末路上倾注积压了多年的怨愤羞辱。

      到底结局是谁得了羞辱,不得而知。

      直到演足了戏、过足了瘾,客尽主欢,皇帝才懒散的伸手攀上了轿撵,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收拾,摇摇晃晃地回程。

      南平侯府的人全场静默而恭敬守着,直至目送皇帝的车马远走,个个小厮都憋红了眼眶,忍酸了鼻头,愣是为自家王爷扫清了墓前的清净。

      一齐人站在墓前久久凝视,管家看着墓碑上笔印深凿的碑文,目光深刻而悠远,终是低沉地吐出二字,“走吧”。

      同一时间,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马车缓缓行驶,后方是逐渐远离的京城喧嚣,前路只剩树木葱茏。

      微风轻掀门帘,透进外头清新的风,平卧在里侧坐榻上的人悠悠转醒,双目流转一番,感觉到剩下车辙碾过地面碎石,才明白过来自己现下是在一辆马车里。

      她想起身,浑身上下如同大病之后散尽气力难以轻易移动,好半晌才堪堪动了动手指。车边响起的马蹄一直伴随着前行,视线所及之处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无法判断眼前的境遇,正要回想在这之前的事情,头脑中顿时一片混沌中又带着尖利的疼痛。

      这疼痛突如其来,却不能令人更加清醒反而陷入昏沉,虽是勉力挣扎着想挺过这一阵,愈渐模糊的视线最后一瞬锁定在红漆木轿顶,最后陷入了黑暗……

      南平侯之死震动的不仅是朝野上下,甚至在远离京都的偏僻乡野百姓都知晓了。这多亏本朝教坊说书之风大盛,原是娱人闲乐的消遣,竟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着“北平侯”一门忠烈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悲壮故事,先是京中大小店院,很快,故事传遍了全国各地。

      就是不对时局朝政关心的妇人孩童,都知晓当年那位威名赫赫、履立功勋的南平侯,这“北平侯”浅见只将南换做了北,故事内容几近与那位当年一般无二,是以不用多想就晓得这故事的主人又是谁呢。

      而这含沙射影的用意,又偏偏不想随便让听书的人在一番英雄豪气的赞叹中渐渐归于平静,所以在故事的结尾,北平侯竟是“蹊跷”地死于皇帝所设宫宴上的一杯小小毒酒。

      那毒酒极为隐秘,原是皇帝自己手中的杯盏,却在其一时兴起、褒奖北平侯功绩时赐下。

      皇帝赐酒,臣子忠心,一饮而尽,顷刻之间轰然倒地。

      “后知后觉”的锣鼓一点一动,皇帝似乎才“慢半拍”地反应出来自己的爱卿竟是阴差阳错下为自己挡住了“毒酒刺杀”。宫宴停,反贼现,一唱一和真真假假,却是向来忠心耿耿的皇帝近侍所为,而戏里戏外君臣近侍贼眉鼠眼、屡屡迟疑望向天子的动作表情可不就明明白白地揭示了,皇帝与这近侍“红白脸”杀功臣的野心呢。

      人心最难平息的就是猜疑,越是不清楚不了解的,反而越能够激发起更多的想象和议论。由此,南平侯就是被皇帝“赐死”的言论开始如瘟疫一般在各地传播。

      彼时的天子,还正安然地沉浸在与南平侯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彻底的喜悦之中,而皇朝宫殿高墙深重,往往难以听到外头这些流言,更何况即使太监侍卫耳闻,这般大逆不道的谣言,又有谁敢在天子面前一五一十地说出。
      公主殿内,一袭青衣悄无声息地进入,站定在台阶之下,看着座上那颓唐独饮的身影。

      良久,只听得台上人终于放下了手中酒盏,赖洋洋的声线被烈酒浸润后越发带着慵懒不羁:“如何了?”

      叶修低下头,从袖中抽出一小卷白页,未有言语,径直上前将那纸卷放在了台上的桌案上。

      “这是何物?”嘉阳蹙着眉问道,没有半点想伸手拿过来看的意思。

      “公主,人已经去了,千真万确。”

      “放肆!”愤怒中,朝阳随手拿过一物居高临下朝着叶修狠狠砸来,后者不偏不倚分毫未动,就这样由着她的怒火发泄。

      不过,和往常一样,朝阳的怒火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在冷静下来之后又下意识的愧疚,于是静默地展开了眼前的纸卷。

      只是,没想到,手中的东西反而越发让其怒极反笑。

      叶修静立原地,并不意外她的反应,甚至心中向来少有情绪波动的他,在得知这些事情的真相后,都有些没由来的为薛寔胤语塞。

      “哈哈哈哈……”朝阳肆无忌惮的笑声回荡在殿中,这纸上的一字一句,全然不是感人肺腑,相反,杀人诛心得很。

      “公主,其实……”叶修欲言又止,直接对上了朝阳眼中的荒诞戏谑,还是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南平侯一早就知晓此事,探子回报,当年老南平侯去世,其夫人称病远离京中休养,实则……是他查明了,若非老南平侯夫人的一封密信送至了老侯爷的军帐,谎称其被西域的商贩所掳到了燕鸣关外,老侯爷救妻心切又顾及此消息若传出会动摇军心,星夜领了自己亲卫前去营救。本是万无一失的事,哪知这根本就是敌人从头到尾的阴谋。”

      “呵,”朝阳恍若听得什么天大笑话,想起昔日偶有机缘曾见过薛寔胤的母亲,那时一身诰命加身,端庄淑德、风姿典雅的中年妇人,更是冷笑道:“丈夫多年征战关外,孤枕难眠,竟是耐不住寂寞和一个西域商贩有染,这老庵妇这般暗渡陈仓、荒淫妄为,被人利用至此哈哈哈……”

      “那封信实则是商贩在与老夫人书信往来间,有意模仿字迹而成,又刻意留了她贴身之物,实在没有让人再多疑的余地。”叶修道。

      “原也不足为惧,老侯爷向来谋定而后动,只不过……圣上的人探知消息后,又刻意在前去营救的队伍中动了手脚,老南平侯的死最终被第二日敌军突然发起的进攻之战掩盖了。”

      “父皇……”朝阳眼有泪花,帝王之术她不是全然不知,只是向来低估了皇权至上的人杀伐果决与冷酷无情,“我心悦薛寔胤多年,就是与姜氏做个平妻亦心甘情愿,我早已恳求父皇多次,一直未得应允还屡遭训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从前,她懵然不知,以为自己与薛寔胤中间不过是隔了时间和缘分,只要诚心诚意,总有父皇点头应允的一天,却等到阴阳相隔,才勘破这样残酷的真相。

      她与他,隔着血海深仇,更不如陌路。
      泪满衣襟,从未哭得如此狼狈的朝阳公主,仿佛一瞬间成长,自然也明白,自己的父皇在薛寔胤病逝上下了多大的苦功……

      流言还有另一大特点,便是能助长那些在暗处滋生的蠢蠢欲动的心,像是蛰伏良久只为等水混气涌一击而出的猛兽,当众人还未在万象迷离中分辨清楚方向,致命的围猎已经上演。

      这异军突起的,还要从三年前南平侯领命平定的西南土司开始。

      在南平侯出殡下葬后的第十天,西南兵变的消息,如同雨后春笋般层层转递而来,似有反扑三年前的镇压之意,甚至势要让这位失去了南平侯的昏庸天子也尝尝兵败屈辱的感觉。

      皇帝的案前摆满了一叠叠从西南而来的加急兵书,此刻他再也感受不到除去南平侯的痛快安逸,甚至整个人已经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在书桌前来回走动。

      一干要臣跪了一地,皆垂头不语。

      “该死的”皇帝额前青筋暴跳,心中惊怒,一声呵斥而出,实在想不到西南突如其来的兵变,然则一向厌恶南平侯的心情在此刻更加毫不掩饰,“薛寔胤这三年都在干什么!朕花了这么多银子那么多兵力,要的是今天这个结果吗,啊?!”

      一堆臣子越发低下了头,彼此神情传递着同样愁苦的心情,都明白皇帝对南平侯早有不满,如今出了这等事越发气恼。

      “还有你们!”皇帝气上心头,也得先把眼下的事解决了,“一群废物,朕养你们,这么久都没有一个能够抵得上他薛寔胤,现如今谁能领兵作将竟然一个没有!”
      这也是事实,自皇帝登基以来,一直重文轻武,对于领兵战事确有天下太平不需多费的思想,也是畏惧像南平侯一门父子功高的有意避讳。

      虽然在薛寔胤从西南回京之后,皇帝也有意在军中培养安插新鲜力量,但始终未成气候。此时西南土司再反,其实也是暗中料准了皇帝军中无人可用,自然造反也就无所顾忌。

      人人都能想到,为何南平侯下葬不足半月,西南立刻兵变,这不吝是对皇帝和满朝的□□羞辱。

      可再如何羞辱又怎样,朝臣中既有项链不服气南平侯的,此时也都全然噤声装怂,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血肉横飞那可不是赌气就能应下的差事。

      只不过,满朝静默无人敢领兵出征的现实,加之西南土司起兵来势汹汹,竟然三天就快要突破川蜀边界直逼中原,内外交加之下,皇帝如同受了极大的挫折羞辱,竟然忽而病倒了。

      眼看局势实在危急,死马当活马医,皇帝病中颁布铁令,派出了军中新提拔抵掉薛寔胤的将领,又急召各地兵马汇集川蜀,才勉强有了抵抗之气。

      而这种抵抗本身力量不足,将领水平始终有限,对上一向善兵好武的土司兵将,也很快颓靡下来。

      百姓的生活却因为朝廷的兵败陷入了水火。一边是战事军粮的征纳越来越多,另一边则是土司凶悍的掠夺,不出三月,素来有天府之国、蜀地粮仓的地区,开始有了大量流民涌出。

      彼时,川蜀官道大雨滂沱而下,一干人马在雨夜中穿梭如同鬼魅。清一色头戴斗笠,身着黑色劲衣,手中缰绳上下抛飞,马蹄疾驰直奔川蜀首府。

      雨急如鼓点快速落下,在这样的夜里行马视线几乎不见,然为首之人手握马缰竟如白昼平原赛马一般疾驰不减,白皙透亮的手指骨节分明,隐于斗笠之下的侧脸,因为过分苍白的肤色,反而更显得鼻梁高挺,下颚轮廓分明。

      雨滴斜飞扫过其紧实的脖颈,没入衣领,可见他玉砌般分明的锁骨。

      南原策马紧随其后,一面保持速度跟进不落,一面有些担忧视线不时落在前人的身影上。

      原本身为下属,主子的事实在不应过度干涉,可自小就在他身边一起出生入死,如今好不容易在皇帝迫害下金蝉脱壳,也更清楚主子这一次斩断“南平侯”这层身份付出了多大代价。

      出于私心,南原并不想再让主子冒险到现下最混乱的川蜀,因为亲眼见证了那人几近“命悬一线”的场景,饶是看惯的他战场残酷也心有余悸。

      临行前,他曾左思右想毫不容易开口自承一人前行即可,意料之中被驳回,南原无奈,只得私下悄悄发信寻找周济柏。

      一连多日奔波,别说一个本是伤病未愈之人,就是南原自己也有些吃不消,可看着二话不说雨夜急行的主人,南原心里除了担忧,隐隐觉得主子有些地方似是不再和从前一样。

      这种改变,令南原既心惊又敬畏,原因无他,这样的薛寔胤,只在老南平侯去世后的那一年显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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