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临倾

4、王与臣

　　七

　　“海勒。”
　　“嗯，我在。”

　　洛亚尔拉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自己则单膝跪在了他的面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帮他脱去了拖鞋，单手捧起那双白皙的脚——他甚至能嗅到上面那淡淡的花香。
　　他仰头看向依然温和地笑着的男人道：“还记得我成为骑士的第一天和你说的吗？”

　　“我…记得。”

　　他看着男人的蓝色的眼睛，想起了就是从两年前开始，他再也没有在这个人面前把骑士誓言说完过了，一直以为他只是不好意思，却没有想到是因为这样的事。

　　他缓缓低下头，将唇烙在了男人冰凉的脚背上，沉声道：“我洛亚尔·菲德尔以骑士名誉在此对海勒·欧利弗起誓——我发誓忠于帝国，我发誓为尊严及荣誉而活，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为所有人的幸福而拔剑，我发誓对所爱者，海勒·欧利弗，至死不渝。”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双脚，起身弯腰，用另一只手的十指轻柔地帮男人梳理了几下有些凌乱的红发，再轻捧起他的脸，拇指按在他浅色的唇上摩挲了几下：

　　“海勒，不论是作为骑士还是作为魔法师还是作为普通人，守护所爱者的方式都不会仅限于在他的身旁，用剑或者魔法棒或者别的什么为他抵挡外界的伤害，也不会因为没能这样做就没有守护到这个人。

　　“你留给我的白球是你对我的守护，两年前你留在了王都，成为了我最坚固的后盾也是对我的守护。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守护爱人的方式，我作为骑士、作为一国元帅，守护你的方式就是尽我所能打好每一场战役。
　　“而你，作为骑士、作为魔法师、作为一国之君，守护我的方式就是在这宫殿之中，运筹帷幄、让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个国家更好。”

　　“那是我作为一国之君所能做的不是吗？”海勒似乎有点不习惯仰视别人，他缓缓眨了下眼睛，“所以我作为一国之君接受了你的忠诚，而不是作为我自己。”

　　“你是给了每个元帅一个白球了，还是和哪个元帅每天都互报平安了？”洛亚尔觉得自己都要被气笑了，捧着他的脸的手在他脸上揉了两下，“你是不是当皇帝当傻了？嗯？你这是逼着我拉着你私奔啊。”

　　海勒本来白皙的脸颊被揉得微红，不是第一次被揉着脸，听到这样的话了，而以往每一次他都只是笑着把男人的手拉开，有时候还会低笑一声“胡闹”。

　　但是这一次好像又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了……国家渐渐步入正轨，除了沿海地区，其余边境都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
　　“嗯，私奔吧。”海勒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洛亚尔揉着他的手顿了一下，敷上他的额头，海勒抬手把他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手里，大拇指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背，昂着头弯了弯眼睛道：“没发烧，虽然有点困，但头脑清醒。你说的，我有权利贪心一点，我想想这辈子只贪心这么一次也未尝不可。”

　　洛亚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就听见男人接着道：“放心，当然不是现在，等水客之乱平息。”

　　“不是，我想问的是，你选好继承人了？”洛亚尔没想到自己忙于战争的几年，海勒竟然悄无声息地找好了继承人——要知道当年他那位本可以继位的皇兄可是把除了海勒和他最小的那个弟弟以外的兄弟都灭口了。
　　唯一可能留下皇家子嗣的那位公主远嫁到荒洲了——按那位公主的脾性绝对不会同意让自己的孩子被扯回皇家的纷争中。

　　“算是吧。”海勒松开他的手，动作缓慢地把脚抬了起来，洛亚尔就弯下腰把他整个人侧抱了起来，轻轻放在了床上，自己则躺在了边上，拉着被子把两人罩住。

　　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元帅此时伸着长胳膊长腿把当朝皇帝搂在了怀里——动作像是一个小男孩抱着自己最爱的布偶。
　　海勒觉得这要是被宫里的那帮老人看见可能会昏过去。

　　“要听听在荒洲遇见的事情吗？”洛亚尔见他还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以为他因为刚才有外人所以还没完全放松下来，便试图找点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
　　“嗯，”海勒缓缓合上了眼，明明感觉不到男人在拥抱自己，却还是能像往常一样慢慢放松下来，困意渐渐占满了脑子，但他还是有些不愿意就此睡去，轻声道，“我以为你会问关于私奔的事。”

　　“选继承人这种事情肯定不是一时决定的，但你现在才告诉我，肯定是有原因的。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就好。”洛亚尔朝他的脖子里又钻了钻，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地覆在耳边轻声道，“我可以吻你一下吗，陛下？”
　　他眼见着男人的耳朵微微泛红，甚至有朝脖子蔓延的趋势，但是没有回答，于是低笑了一声，微微抬起身子，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就感觉到男人的手已经快钻出被窝了。

　　可能因为今晚海勒的反应太过特殊了，也可能因为洛亚尔到现在还是有些生气，所以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鼓起勇气按住了男人的手。
　　海勒睁开眼，一眼望见了男人深灰的眸子——说是深灰，其实更偏近黑色。

　　“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所谓的爱不是对兄长的爱慕吧。”虽然不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了，但却是他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胡闹。”海勒微微偏头移开目光，被他压着的手倒是没有再动了。

　　“我这么问还不是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的陛下皇帝做久了，就从深谋远虑变成了钻牛犄角了？”洛亚尔松开了按着他的手改为撑在他的身侧，不过还是没有吻下去——虽然男人没有再反抗了，但他能看出他还并不愿意。

　　“没想到帝国的军营可以让小时候一本书都不愿看的人变成这么能说会道的元帅。”海勒就这么侧着头合上了眼——除了因为他真的很困，也因为他清楚没有自己的同意，洛亚尔绝对不会做这些事情。

　　洛亚尔又忍不住伸手去拨弄他鲜红的头发——可能因为头发的颜色太艳了，他总觉得男人恢复正常后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小时候不愿意看书是因为能让你不看我的唯一理由就是你在看书，我当然会不愿意看。”男人的手最后覆在了他凉丝丝的脸颊上，大拇指轻轻描摹着他的唇，“长大后，特别是长期待在军营之后，我突然发现看那些你以前看过的书，竟然成了我进一步了解你的唯一途径。”

　　海勒重新睁开眼，但没有侧过头去看他，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白色的床单。
　　洛亚尔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侧脸，他明白海勒在思考——这样的海勒其实很少见，这个男人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果断的人。

　　不是说他平时没有思考的时候，只是从他开始思考到得出结论到最后做出决定，一般只需要几次眨眼的时间——哪怕是他决定要夺取太子之位的时候，他也只是垂着眸思考了两秒就做出了决定。
　　而现在，他却足足停顿了两分多钟，还没有得出结论的样子——思考的内容还和自己有关。
　　洛亚尔想到这里，眼角就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于是，在海勒回过头的时候就对上了那双饱含温柔与爱的眼睛，心像是被撞了一下——世界上也只有他会这么看自己了。
　　只有纯粹的温柔和爱意，不掺杂任何杂质。
　　只有他了。

　　海勒听见自己在心里这么说道，我只有他了。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母妃和先皇的故事。”海勒朝他弯了弯眼睛，盖住了眼底的情绪，“我母妃所在的家族并不希望她嫁给一个如此花心的皇帝——即便在拉迪沃斯，皇帝迎娶数十名女子都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他们的信仰很特别，是被誉为大地之母和爱神的木龙王。”

　　“嗯，听说过一点。”洛亚尔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但还是耐心地等他接着说下去。

　　“最后两人依然成婚的原因是母妃告知了家族，他们已经亲吻过对方了。对于木龙王的信徒来说，亲吻是一个极其神圣的事情——先皇用一个吻拴住了我母妃的一生。”海勒说到这里的时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可能会觉得这样毫无逻辑可言，但是我就是觉得如果我们亲吻了对方，我就和先皇做了一样的事。”

　　“所以到底是你觉得我不够爱你，还是你不够爱我？”虽然洛亚尔知道按照海勒这神奇的脑回路，他的理由肯定不会普通到哪里去，但真的听到理由的时候他还是被气得直磨牙。

　　“都不是。”海勒看着他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被子下的手动了动，终于成功伸了出来，摸上了男人即便长期在外征战还是保养得不错的脸，接着道，“你是拉迪沃斯的元帅，我是当朝皇帝，你应该知道只要我在位一天，我们就不可能结为连理。你的家族也不会同意你年近三十依然不成婚……”

　　“你不是说要私奔？而且不成婚又如何？帝国法律可没有哪一条规定了元帅必须成婚。”洛亚尔似乎真的生气了，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私奔也就私奔一年，我只是想等到…等到我有能力迎娶你的时候再做这些。”海勒看着他呆愣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屈起食指在他鼻梁上轻刮了一下——说是刮都觉得有些重了，其实只是很轻很轻地抚了过去。

　　“你…你应该知道这比我们私奔还难吧…”洛亚尔已经顾不上纠结为什么私奔只私奔一年了。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海勒的手又慢慢垂了下来，盖在了眼睛上，“说是私奔其实是想和你一起巡查一遍帝国——你可以当作蜜月旅行。确认形势，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好，我们回帝都的那天就可以成婚了。那段时间十四弟会来帮忙——这是他离开那天我就和他说好了的——所以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还说什么想说了再说……本来就是你理应知道的事啊。

　　因为已经没有触觉，他并没有意识到盖在脸上的手被人拉开了，所以睁开眼睛看到那双凑得极近的眸子时，他还不自觉地红了脸。

　　“明明在那帮人面前脸皮还没有那么薄，怎么每次我凑过来总是脸红？”洛亚尔盯着他蓝色的眸子，动作极慢地在他的唇上烙下了一个吻，然后就这么抵着他的唇接着道，“你之前的那些话让我意识到，我在你面前应该好好划清我的身份——海勒·欧利弗，从今天起当你想起洛亚尔·菲德尔这个名字的时候，首先应该记起这是你爱人的名字，然后才是这是你的骑士、是帝国元帅的名字。

　　“我作为骑士当然会无条件服从你的话，但是作为你的爱人——我有义务让你认识到我们对对方的爱都不是单方面的。
　　“这个吻不是你拴住我的枷锁，而是我们联系彼此的红绳。”

　　海勒闻言还有些恍惚，眼睛睁得很大，这回轮到洛亚尔觉得好笑了，他忍不住又啄了一下才接着道：“我的爱人要是没有听清，我还可以再说一遍，别的不说，军营生活让我的记性变得特别好……”
　　“胡…唔……”海勒刚想侧过头就被很轻地挡住了，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到洛亚尔在干什么——可他却感受不到。

　　“现在还觉得有没有知觉都无所谓了？”洛亚尔觉得男人现在的样子太过可爱了，他一边说着又忍不住亲了两口——这也不怪他，任谁都不可能在自己看了二十七年却连嘴都没亲过的爱人面前保持冷静。
　　这要还能冷静就不是男人了，某位绅士了二十七年的元帅暗戳戳地想着。

　　“陪我睡一会吧。”海勒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他眯了眯眼，最后还是侧过头，低声道，“明早要赶在内侍进房前到寝宫。”

　　“你这样很像在诱惑我。”洛亚尔看出来自己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让他不开心，反而还解开了他几年来的心结，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但陈安歌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所以他也就只能在嘴上开心一下了。

　　海勒完全闭上眼，他清楚有了巫医的嘱咐洛亚尔不可能乱来的——就算没有，他看见自己现在的状态也不会再做什么了，所以也就陪着他趁了句口舌之快：“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诱惑谁……”

　　洛亚尔看出他是真的困了，帮他重新掩好被子，在他脸颊上又啄了两下才重新把脸埋进他的脖颈里，声音放得极轻：“明早你可以装病在寝宫睡一天吗？我会去陪你的…”
　　“塞凡特的嫌疑还没有排除，你一回来就这样可能会引起怀疑的…再等等，应该快了，不管那个人是谁，都应该等不了了。”大概是因为快睡着了，他有些反应迟缓，顿了顿才接着道，语速也越来越慢，“不出意外应该和水客脱不了…干系…现在水元素…太活跃了……很快了……”

　　洛亚尔听着他自顾自地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一开始还有些逻辑，到后来越说越乱，上一句还在说宫廷里的事，下一句就说到了边境的近况。
　　洛亚尔没有出声，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种时候对于海勒来说太珍贵了，他不忍心打扰。

　　说了半个多小时，在海勒的声音越来越小，洛亚尔也快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了海勒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洛亚尔…我爱你…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谢谢你爱我，谢谢你还爱我。”然后就彻底没了声。
　　洛亚尔心一疼，把人搂得更紧了。

　　修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