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满是生灵》亦怀新

25、第 25 章

　　我害死过一个人。
　　当然我并没有杀人。但不是有“我不杀伯仁，柏仁却因我而死”那句话吗。对了，你看过《蝴蝶效应》那个电影没？就在看过《蝴蝶效应》后不久，我的朋友——胡枫，被我害死了。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他绝不会在十八岁就死。有时候我会幻想，胡枫这样的人长大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也会变成很没意思的人。少年时英雄式的气焰褪色，开个小店卖彩票都有可能。说不定连幽默都不再幽默。但是，他死了。他死的时候，是个很有意思的少年。
　　开玩笑，遇见他时我当然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自由放荡、庸俗懒惰的我了。我遇见胡枫时是十五岁半。
　　早在我小学六年级时，我妈谈了一次伤得蛮重的恋爱。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小孩掉了，那个男人走了。那次连我妈那样的人，都萎靡起来。萎靡了大概有小半年。
　　就在那阵子，有天她忽然对我说，你去给我下一碗面。我就走到厨房，用煤气灶给她煮了一碗坨在一起的白面。因为看起来就难吃，又特地挖了一大勺辣子放在上面。我妈半靠在床上，水塔的阴影把她全笼着（那个水塔好像随着年份在长似的，越来越高），她慢慢把红红的辣子抹满白面，挑一根吃了说：“这也叫面。白养你了。”
　　又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听完这话，我默默走出去，蹲在水塔底下的草丛里哭了。
　　从那刻起我决心要当个无可指摘的人。那阵子除了江湛一家，所有人都像看电视剧一样看我们的笑话，这我用后脑勺也感觉得来。而且妈妈也崩溃了，我不能再没心没肺一样倚靠她。我在羊齿蕨草丛里哭了很久，抬头看着水塔，感觉如果我不强大起来，它会像雷峰塔压白娘子一样把我和妈妈压死。
　　所以等到遇见胡枫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戴深度眼镜、脸色苍白、稳坐第一名交椅的女生。江湛还有好恶，不喜欢的科目他会丢分，而我没有。我学习是卯上命的。从没有人给我写情书。我本身长得也很普通。胡枫怎么会喜欢我？或者，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作弄我？这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可能那就是个混蛋的年龄吧，像女作家严歌苓写的，“满心里都是爱，给谁是不要紧的。”
　　胡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反正绝不是那种会被女生欺负的男生。跟他撒个娇？耍个小脾气？用女生的小手腕利用一下他？不可能的。幼儿园那个喊“停住！”“放行！”的小男孩，如果把那份雄赳赳气昂昂保留下来，发扬光大，就会成为胡枫。
　　这种男孩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人”。因为无聊，他就乱“挂”女生。我们那儿把追女生叫“挂”。谁漂亮，就“挂一挂”。甚至传说他还睡过女生，还是那女生自己说出来的。还有人传他是“□□”。那个年纪，混□□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事。总之声名狼藉。
　　他球踢得很好。校队比赛，他一上场，看台上就坐满了。
　　现在想想，他可真是个孩子啊。
　　我和他就是在球场上认识的。开玩笑，我成天忙着学习哪里会去看球？江湛想长高，只打篮球。
　　我们鹤川一中的操场在教学楼与大门之间。踢球的时候当球场用，不踢球的时候，大家都横穿操场回家。操场没有硬化过，当然也没有铺塑胶跑道或者假草坪，就是一块土操场，种得一种爆炸头一样的劲草，快被青春期的脚丫踩死完。
　　这种操场到了下雪的时候，雪也被踩得梆梆硬，好像疙疙瘩瘩没找平的滑冰场。传说某女老师跐溜摔下去，被某男老师及时抱住了。这点破事都被青春期们挤眉弄眼地传播，一早晨就传遍全校。
　　可以想见大家平时学习多压抑吧。
　　再说回踢球。那天一中和二中足球比赛（全鹤川就这两所中学，如同死敌，任何比赛都势不两立），同学们得着这个机会，全像动物园门坏了跑出来的疯猴。只有我，背着十几斤重的书包远远绕操场一圈，回家做卷子。
　　不料刚绕到球门外时，胡枫一个进球把我踢了。就是球穿过球门，刚好砸在我身上。
　　疯猴们都沸腾了。一方面是沸腾我们进球了，另一方面，男生全狂喊：“射中了！射中了！射——”
　　想想他们话里带话的含义，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我整个人好像一下掉进熔岩里，血液乱流，手心脚心都轰得出了汗。汗出到什么地步，脚掌在鞋子里感觉滑溜溜的。然后整个人木了。意识已经走掉，但满是汗的脚却钉在球门外那里。
　　胡枫穿着一件红色的球衣，正在跑，回头对我一招手：“走啊！”
　　那一瞬，我好像被武林高手解了穴。不但脚解冻了，而且世界都解冻了，春风，云彩，看台上五颜六色的欢呼，一切都解冻了，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