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满是生灵》亦怀新

23、第 23 章

　　我妈在小城人的心中，别有一番地位。恶人欺负她；善良人可怜又嫌弃她。但这些她都不觉得。
　　最早我们住的筒子楼要拆，单元楼的房子大家都选好了，就剩下她，她才好像恍然大悟一样拉着我去找院长。我记得院长办公室里竖着两面红旗，办公桌旁有一套完整的成人骨架。
　　办公室里人不少，正在开会。我妈也不管别人，就直直走到院长面前问：“我们没地方住啊院长。哪怕是水塔底下那间呢。”
　　开会的人都愣愣看着她。那时候我大概三四岁，窗外水杉树的叶穗在风里像鸟羽在水里一样油油招摇。
　　院长说：“我这开会呢。开完会你再来。”
　　有人便接着发言，我妈又高声说：“没地方住哇。哪怕是水塔底下那间呢。”
　　人们都静止了，院长眨眨眼看着她，她松开我。我早已忍了半天，立刻冲过去拉骷髅的手。不知怎么轻轻一拽，它就塔一样倒到地上哗啦散成一大片。头骨骨碌碌骨碌碌，恰滚到院长脚跟前。
　　我妈噗笑了。就这样，我们得到水塔底下那间。

　　宜君吸吸鼻子插嘴：“我家住着苏州乡下的老房子。好多年了，雕花窗户比我还老，像拘禁了很多灵魂的样子。真的，住在里面，越安静，心里越乱。写完作业，我就在那老窗子底下狂想。有次我爸上厕所——除了上厕所、吃饭他从不离开他画画片的房子，睡觉都睡在里面——他上厕所路过我，把手搭到我额头上问，脸这么红，发烧了？我正想到要紧处，轰得出了一身大汗。”
　　“你想什么？”宁轲问。
　　“想男人。”李宜君照实答。“你接着讲。”
　　月光更亮了，简直不像城市的月光。

　　刚才说好人可怜嫌弃我妈，坏人欺负她，幸亏世上除了这两种人，还有一种人。
　　“胡编辑是个真人。”我妈那会常说。
　　胡编辑就是江湛的妈妈。全卫校只有她跟我妈说话的时候，从不话里有话。大人是话里有话的生物；胡编辑和我妈是这种生物的变种。这个道理，我三岁就懂了。
　　我三岁的时候脑子充满奇思异想。比如有一阵我感觉所有人都是某一种动物变的。牙医伯伯是白鼠。有个小朋友的爸爸是豹子。我妈是海豚。胡编辑么，是长颈鹿。我告诉谁谁都听不懂，真让我急得要命。
　　我认识江湛时，他刚在胡编辑的肚子里拱个突起。每天见面我都要问：“江湛什么时候出来啊？不能拿刀切开早点放他出来啊？”
　　我妈说：“你以为切西瓜放哪吒呢？”然后和胡编辑俩人笑得乐不可支。
　　后来江湛生出来，我妈说：“小胡人是真人，就是养孩子不当行。”
　　所以江湛是两边家里混合喂养大的。小时候，他都分不清我妈和胡编辑究竟哪个是亲妈。
　　等他三岁的时候，我都六岁了，他有天郑重告诉我：“你妈是海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