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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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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轲仰脸看着这个高出自己许多的江湛,她刚到他肩膀。她想起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才十五岁,和她差不多高。
“认出来没?”江湛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像棵春天里刚长成的树,旺盛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宁轲莞尔笑了:“你这小样,我还能不认识你?”
江湛也笑了。笑完后,两人在墓碑前默然下来,忽然出奇一致地迈开脚步,出园下山。到了卫校大门附近,宁轲仰头微笑说:“你先回家,我去买点东西。”
江湛点点头:“行,你买啥我帮你拎。”
宁轲看他一会,有些无语,兀自拐进附近的农贸市场。中午饭后,是县城菜市最惫懒的时候,好像一个衣衫脏污、摊开四肢当众午睡的人。江湛一身干净的黑白运动衣,大猴子似的跟在她后面,一会儿掂掂莴笋,一会儿撩撩韭菜,一会儿又拿两颗西红柿当球抛。
最后什么也没买。宁轲空手踏进卫校院子,不由有点僵硬。江湛还是很轻松的模样,手插裤兜,偶尔还吹句歌。
新职工他们都不认识了。父母那辈儿的还必须得打招呼。
阿姨好。叔叔好。宁轲对中医大夫、眼科护士、B超医生、后勤科长……微笑点头。和记忆里相比,阿姨们洋气了许多,也老了许多,满脸写着生活。在个三四百人的大单位,一干一辈子,深深生长进这片地方,人们之间互相都透明了,就是那种生活。
她们也都认不出江湛了。只有一个护士阿姨,江湛小时候扁桃体爱发炎,老给他扎针的,疑疑惑惑站住:“这是不是……”
宁轲刚想用笑糊弄过去,不料江湛大声说:“吴阿姨,我是江湛啊!您不记得我啦?”
阿姨恍然大悟,照胳膊拍他一把:“江湛啊!长这么高啦!多少年没回来了?到美国吃牛肉把我们小县城的人都忘了……”
“哪能呢吴阿姨!我记得全院就数您扎针不疼!”江湛又露出大白牙,像新长成的树摇摇叶子露出灿烂阳光。
阿姨一下心眼里涌泉般高兴起来:“算你有良心!你爸呢?早晨看他出来买早点,还没打招呼就不见了!”
江湛笑:“吃完早饭跟几个叔叔开车上农家乐去了,您找他,我给他打电话。”说着就掏手机。阿姨忙给按下去:“不用不用,我又没啥急事。”
亲热完毕,俩人才发现还有个宁轲。阿姨的脸色转阴,看看宁轲,又看看江湛,话里有话般说:“在美国,交女朋友没有。”
江湛一笑:“多得很,不知阿姨问哪一个?”
阿姨握住嘴呵呵笑:“还这么调皮。”
阿姨一走,江湛把大白牙收起来。宁轲习惯性地昂昂脸,把头发别到耳后,一摸才发现头发没了。
“你长头发挺好看的。”江湛看着前方说。
宁轲看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见的?”
又说:“小孩儿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
两人走着,到处都是回忆。院里的树是随他俩的成长慢慢伐去的,小时候爬过的丁香,海棠,四季青,都没了,代以水泥楼房。只有树荫大病虫少的女贞们还在。喜鹊挺着肥白的胸脯在女贞树顶栖息,吃紫黑的小葡萄一样的果实,拉得满地紫粪,留下洗不去的痕迹。
江湛忽然伸手揪下一片女贞树叶塞进宁轲手里。宁轲下意识接住,马上随手丢掉:“多大了还玩这个。”
江湛微笑:“你还记得。”
“有什么不记得。”宁轲轻松说。但一缕痛楚闪电样勒了她一把又松开。
“我家到了。”走进老旧的单元楼门洞,像蜗牛从大太阳下缩进壳,她的心方定下来。还好没有遇见江湛的妈妈,不然多少会尴尬。
开门回到家,卧室窗口下面空荡荡,被她丢在那的江湛已经走了。宁轲伸出右手,刚才的女贞树叶在手心留下几点青绿的痕迹。她下意识地凑上鼻尖,一股类似青苹果的香味。
飞机在中午时分起飞。宁轲位置靠窗,她关掉遮光板,戴耳机闭上眼。旁边坐着个中年男人,似乎在跟谁颇费口舌,她把脸偏向窗户。
旁边周折一会终于平静下来,微微颠簸的气流里宁轲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要不是安全带拉着,她差点跳起来。
“你怎么在这?!”她还插着耳机,声音过分大,有人侧目。
江湛戴着一顶棒球帽,还是一身运动衫,那份活力,看着像个说唱歌手。他耸耸肩:“收假了,我要去上班啊。”
宁轲惊问:“你在哪里上班?”
“1013所。”
宁轲更加吃惊。那是她所在城市的军工研究所,造卫星零件的。她知道得清楚,是因为她买的小公寓就在它斜对面。
飞机发出微微的震鸣声。她刷得打开遮光板,云海刺目如白银。“适合你。”她说。
江湛:“嗯。”
宁轲又说:“还没问你去美国后,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江湛眨眨浓睫:“我去能干嘛?上学呗。上到博士,老江先生和老胡女士强烈呼吁,我就回来了。”
宁轲点点头,欲言又止。许多话在肚子里像无数飞蛾扑腾,却一只都捉它不住。
江湛却很自在地带上耳机假寐,好像对他们消失在彼此生命中的十年毫无疑问。宁轲不禁觉得一个半小时的航程变得漫长,索性拿出书看。一页翻过去,毫无印象。她把书合上。
江湛从眼缝里看到她的书皮,[匈牙利]马洛伊山多尔,《烛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