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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有人长大后会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但宁轲不会。
      她就想长成现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大多数。
      但世上的事情往往事与愿违。今早六点半,宁轲像往常一样洗头预备上班,上司忽然来电。
      “看朋友圈!看朋友圈!我马上联系媒体熟人!你马上去天坛医院!”上司的声音自带扩音效果,说完就挂,好像人已经振翅飞去。
      宁轲一阵不祥预感,手指在屏幕上横斜划出许多泡沫湿痕。模糊里,页面分享标题血红地跳出来:《中年危机又一血案——志联招聘抑郁症员工被劝退后自杀》。

      宁轲几乎是瞬移到出租车上。冬天的清晨天还黑着,高楼们余光未熄,在晨雾中像许多静默的巨人。窗玻璃映出她的影子,湿发和黑大衣融为一体,中间白的是她的脖子和脸。
      死亡,对宁轲来说并不稀奇。她妈妈是个小县城卫生学校的护理教师,她就在学校附属医院出生,又在医院后头的家属院长大。小时候上学,像这样黑洞洞的冬天早晨,她和江湛都要穿过一条夹道。左边是医院,右边是教学楼。借着昏暗的路灯他们数:一,二,三,四,五……
      数得是窗户上泡在大玻璃瓶中的死婴脚指头。
      有一次,江湛面色古怪地跑来跟她说:“我看见了。”
      问他看见什么,江湛低声说:“死人。”
      原来推尸体的解剖教师刚过去,推车颠了一下,尸体的手便从白布内滑落出来。一只紫色的成年男性的大手,在风里微微晃荡。
      宁轲咧了咧嘴,感受到江湛的感受:有点诡异,有点恐怖,还有点儿恶心。
      那时候她十二岁,六年级;他九岁,刚跳了一级,四年级。
      后来江湛又连跳两级,在高一那年追上她,再不叫她姐姐。三年同窗,出了那件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现在只希望服安眠药自杀的男同事没事。不过也够噱头了。媒体公关稍有失误,事情发酵起来,公司名誉受损不说,股票都可能受影响。
      到医院门口一下车,天蒙蒙亮了,宁轲恰撞见男同事的丈母娘。丈母娘提着五六袋豆浆和十来只包子,脸上露出要找事、而不是要拼命的表情。
      人没事。宁轲松口气,忙把包子豆浆们接过来:“阿姨,人没事吧?公司派我来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不管什么话,您尽管跟我提。”
      上楼就陷入五六七八人组成的怨恨的海洋。从医院门口走到住院部够冷的,宁轲感到发梢好像结冰了。她点头、哈腰,肯定、保证,耐心等待海洋的波浪稍作平息,最后说:“法律保障劳动者患病后的权益,公司更会保护自己的员工。请大家放心!”
      “官话、套话!”家属们再次闹嚷起来,又是一轮新的讨价还价。等宁轲的头发快干透时,虽没有敲定最终结果,但形势已稳,属于可以斡旋协商的局面。凉透的豆浆和包子开始派上用场。宁轲精神放松下来,随即被韭菜香菇的气味搅起一阵胃痛。医院走廊白色的挂钟已指向十二点。
      临走,她隔着病房玻璃再看一眼挂着管子的男同事。生命,多么珍贵的东西,却有人急着交出。

      事情有惊无险、彻底平靖后,上司请宁轲吃饭。上司也是个女人,那种生产完一个月,就带着婴儿和保姆出差跑项目的女人。如果够幸运,宁轲也将过她的生活:一个正常的家庭,一份尚可的收入,在洪洪涛涛的人间世撑起一艘方舟安稳向前……
      一双纤细的银筷越过橘红粉白冷绿的刺身拼盘,定定点住她:“你这个人,是天生的好下属。听话、勤恳、没是非。”
      宁轲点点头。
      上司“嘶”一口气又说:“但我觉着你又有点看不透。你藏着什么。”
      宁轲眨眨眼:“我吗?”
      上司挥挥手,人不胖但手掌有肉。在宁轲老家有种传言,手肉的人天生有福。上司自信地说:“我看人很准的。你一定藏着什么。将来你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我绝不会吃惊。”
      宁轲笑:“总监,您真的在说我吗?”
      上司忽然凑近盯住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我要升职了。你听到风声了吧?”
      宁轲:“哦。”
      上司皱眉:“不要装!装过头就假了啊。我的位置很可能留给你。业绩,资历,你最合适。”
      宁轲点点头:“谢谢总监。”
      上司灌下一大口清酒。自从她孩子满了三岁,她就开始爱喝酒,还爱拉着宁轲喝。因为宁轲是公司最安全的树洞。她喝,宁轲负责握酒杯陪着,“嗯,嗯”,“哦,哦”,然后送她回家。
      回去孩子当然已经睡了,男主人也不在。保姆前来开门,孩子奶奶抱胸坐在沙发上,长着一张敢不高兴不敢说出来的脸。“公司应酬,公司应酬。”宁轲代为解释。
      上司真是很不错的上司。男同事抑郁症自杀那趟事,也不能怪她。她一年背着两个亿的营业额,一个人完不成任务,就要团队其他人背锅。那还能行?

      春天到来的时候,宁轲居然真的升了职,KAM(大客户总监)。为了别人,她装出一点兴奋。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继承那两个亿的营业额。但职场如逆水行舟,不上进就会被淘汰。不然“中年危机”这词从哪里来?如果不干这个工作,自己该干嘛呢?
      生命虽然珍贵,却是不由自己的,宁轲叹息。
      时间是两亿除以十二再除以二再除以二,任务细化到每周,每天,每分每秒。按说是难熬,但实际却像在玻璃上走,一下就滑进四月。
      清明节,宁轲回了老家。

      宁轲的老家在鹤川。我国有两千八百六十一个小县城,鹤川是那两千八百六十一分之一。宁轲先乘飞机到Y省省会,再坐大巴,抵达时已经天黑。
      在温暖的春夜里从汽车站走回家,只要二十分钟。如果宁轲要怀旧,再加两个小时,也就够走遍全城。鹤川就是这样小。
      卫生学校家属区那么多人家,宁轲远远就认出自家的窗。窗里的灯是小时候妈妈带她去景德镇旅行买的,薄胎画瓷,光透出来像好天气的月光。
      她妈妈晏瑾正在灯下做瑜伽。晏瑾年轻时算个美人,长得像只细腰长颈的圆润的白瓷瓶,让人觉得蛮端凝。这和她在这所小城的名声不太匹配。
      宁轲放下包先看水电煤气:“管道太旧。买个新房吧,这儿一平才三四千块钱。”
      晏瑾在蓝紫色的瑜伽垫上吐纳:“你不是刚买了房?我给你添点儿。”
      宁轲:“不要。我们不是说好各管好各吗?”
      但她停停又问:“跟最近那个,叔叔,又吹啦?”
      晏瑾“啊”一声算承认。
      宁轲皱眉:“老找,老找不好。”
      晏瑾翻个白眼:“就因为老找不好,才老找的啊。”
      洗完澡出来妈妈已经睡了。宁轲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旧台灯黄濛濛的光里,桌椅、台式电脑、衣柜、墙角书架里累累的陈年《家居》杂志……一切像洗软了的旧睡衣一样贴心。宁轲头发丝都放松下来。

      一觉梦清,她洗漱洗漱走到外面。
      时光的钟摆停在这里了,看这老街。大城市怪兽般疯狂扩张,它还是静静蹲踞在此,毫不介意被甩开五十年。两排国槐尽头立着古钟楼,对面一间书店,还有一间书店。老字号摆汤面线,手工碱面馒头,及第粥,三好文具礼品店,……鹤川第一中学。
      宁轲被都市封印的触觉全数苏醒,风凉润如白鸟翅膀,倏然划过脸颊。
      她捏捏黑色风衣口袋里从印度求来的金箔经文符,先去剪头发。
      那家理发店也老了,原先叫“至尊美发”,现在更名为“尚流造型”。
      宁轲顺着逼仄的木楼梯上去,一把年纪还穿刺绣字母牛仔服的老板现身问:“理发烫发?”
      宁轲说“理发”,然后不由微笑了。老板什么时候把脸整成了阿凡达?
      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店里唯一的雇员走过来:“想剪什么样?”这是个高大英俊版的阿凡达,鼻梁通天,蛋白粉催发的肌肉紧紧勒在韩式小西装里。他说话时不看顾客,恋恋看着镜里的自己。
      这时又进来两个女初中生,一个幸灾乐祸戳着手机对另一个说:“你妈叫你就剪这个,学生头!”
      “学生头。”宁轲说。
      蜷曲长发像影子纷纷落地。镜子里的人眉目渐渐凸显。十七岁和二十七岁,少女和女人,还是差别挺大。宁轲想。怕?怕死都没用,何况怕老。
      两个粉红少女在旁唧唧哝哝:
      “我们俩都没有人爱!”
      “我爱你啊。”
      “张磊爱你!”
      “才没有。”
      “他爱死你了,给你买巧克力。”

      短发的宁轲独自走进鹤川墓园。
      时值正午,吊唁的人们已经离去,留下水果、花篮还有爆竹的蓝烟。双墓区、联排区,严父慈母爱妻爱子,一同在春日的高光中享受着余哀。
      宁轲直直来到墓园尽头,忽然觉得有点饿了。待会可以去吃那家摆汤面线,好几年没吃过……她边想边走到墙根儿下,这里的穴位最便宜,没有墓身,不占土地,就往水泥墙上嵌个碑。
      宁轲的目光自动投向最东角的碑面:
      龙
      龙
      之
      幕
      虎子立
      公元二零零八年八月七日
      这碑文能把最悲伤的吊唁人从泪水里拉出。他们难免要呆一呆,想这是个什么玩意?
      宁轲把金箔经文符放在碑面下浅浅的水泥沿上,闭目合十一拜,然后拖过被烟熏得乌黑的公用陶盆点燃纸钱。纸灰在春光的裹挟下腾得飞起,像只不屈的魂灵,颠荡着一蹴一蹴冲向蓝天。
      清明时分纸钱有点潮,宁轲被烟子呛得咳嗽起来。她站起揉眼睛时,余光看到身后有人。

      宁轲猛回头,阳光刺目,是个陌生的高大青年。
      她淡着脸掉回头,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潮湿。
      “宁轲姐。”
      宁轲浑身凝固了一会,迟疑转身。
      青年笑了:“我是江湛啊。”

      江湛曾是这座小城的传奇。小学二年级,都传他能背诵一个老教师家的康熙字典。宁轲问他:“你真能背过啊?”江湛正翻墙,放着好好的路不走,他们一伙孩子老是翻墙。骑在墙上,头发乱得像被一只大手刚揉过,他眨眨浓睫:“我有病啊?”说完伸出瘦小的手:“来姐姐,我拉你。”
      宁轲:“我拉你还差不多。”她个子高,三两下翻了过去。
      过了三年级,卫校院里的男女生就不一起走了,可江湛还跟着宁轲。因为他没上三年级,直接上四年级。
      女孩们手挽手,走在街上好像跳四小天鹅,天鹅群里还夹个小萝卜头。这小萝卜头就是江湛。
      江湛之所以能夹在里面,除了宁轲首肯,还因为他会讲故事。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每天从卫校家属院讲到校门口,又从校门口讲回家属院。有时到了家门前还没讲完,他就会说:请听下回分解。
      江湛的妈妈,鹤川县日报社编辑看见就笑说:“瞧我儿子,跟贾宝玉似的。”
      江湛的医生爸爸和编辑妈妈对自己的孩子,一向有点没办法。人人都说儿子异于常人,是神童。那怎么办呢?也不能一天给他吃六顿饭。那就送到省城上学吧。结果花钱求人,刚送去一星期,江湛自己坐车回来了。八九岁的孩子,靠一张嘴,连哄带骗,竟然从五百公里外的省城自己回来。这又是一项传奇,只好把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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