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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成年的宁轲跟江湛并排躺着,投影仪屏幕上是一片又一片绿阴阴雾濛濛的热带树林。《阿飞正传》,他们高中时就看过。江湛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电影,但是看过了,台词就都记住。
      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
      宁轲评论说:“这个电影最妙的地方在‘错过’。一切刚好错过,电话亭的铃声啊,咪咪的寻找啊。全都时间不对。所以这是一部关于时间的电影。”
      “时间?”江湛头枕在手上,转脸看她:“嗯,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此时,此刻,因为我看着你,你才成为你;因为你看着我,我才成为我。”
      宁轲也看着他。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对方。因为在闭眼的每一瞬,我们都在彼此失去。
      “按照这个理论,只要速度够快,人可以回到过去任一时空。”江湛说。
      “那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江湛想一想:“反正是胡枫死之前吧。”
      “我们小时候很开心。”
      “嗯。是的。”
      “后来就没那么开心。”
      “长大了嘛。”
      漫漫长夜,屏幕闪烁,有一搭没一搭,两人看着聊着。这种夜晚,会让人沉浸进很久远的事情。
      屏幕上苏丽珍伤心已绝:“现在哭得是你又不是我。我早已经复元了。”
      江湛看着当年脸颊如玉头发如漆的张曼玉说:“胡枫死后,高考我爆了冷门,考得连普通学生都不如。但我并不觉得丝毫伤心。我真的伤心,是在飞美国的班机上。那种伤心像胡女士的书里写的——像月亮失去地球。整个人都散了。”
      宁轲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透明。
      “就是一个人要把所有过去全都割断了。胡枫死了,连你都没有了。过去的生活,过去的想往,所有的计划……全都没了。但是又不能不好好的。因为我清楚知道老江老胡那段时间有多焦虑。一个神童,忽然不行了,不但高考不行,这个孩子整个看着不行了。我说复读,立刻被他们否决。因为发生那些事,老江和老胡,一对一辈子在鹤川小县城工作的小知识分子,为了儿子,一夜之间决定让我去美国。‘你才十五岁’,他们不停那么说。”
      屏幕上刘嘉玲在大雨里丧魂落魄。江湛继续说:“我妈求美国的表表表姨妈时,抱着电话把自己弓成了一条小龙虾。又像磕头虫。她那个样子,支撑我在美国活下去。不过刚去就差点死掉。就在刚到美国的第七天,我表表表姨妈喝醉了,她女儿要吃薯片,她们就让我去买。超市很远,我还不会开车,只好走去。等买到出来天都黑了,路上就遇见两个打劫的。两个又干又瘦电线杆一样的白人。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全身就几块钱和两包薯片,但就是护着不给他们。结果那个红头发的白人就掏出枪来指着我的头。”
      听到这里,宁轲偏头看他,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把头靠进他肩窝里。江湛长大了,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像她在安慰他,倒像她在寻求安慰。
      “我当时就骂他来着。用咱们在鹤川一中学的中式英语,我让他杀了我。”江湛笑一笑,“他倒呆了,朝我身上吐口唾沫走了。”
      宁轲搂他更紧些。
      江湛说:“后来一两年吧,我就在社区大学里胡混。神童……我跟你说过我高考的感觉吧?高考前一晚,我亲眼看见胡枫变成一张白床单下的长条凸起,地上的血红得像一片红海。一个人身体里竟有这么多血?生物知识告诉我有,但我还是不能相信。我看着胡枫给抬上顶上红蓝光闪的车。但究竟是救护车,还是警车,我竟然都分辨不出来。直到现在,我都没法确定胡枫到底有没给抢救一下。就在抬走的时候,他的一只手从白床单里掉出来,在风里晃荡。是那只手,让我知道床单下的确是胡枫。我认识他的手。
      第二天我还照常去考试。得考啊,都走到教室了,都坐下了,都拿到卷子了。但题目比分辨警车救护车的难多了,哪里看得懂?模糊能知道考的是数学还是英语吧。就那么考得高考。”
      宁轲在他肩窝里微微点点头:“那会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考得挺好。觉得自由要来了,骄傲要来了,马上就能飞那种。我肯定能考上清华,到时候学校门口的大红榜大红横幅上肯定得有我的名字:热烈祝贺我校宁轲同学考上清华大学。大红榜肯定得送到卫校,让那些浑身是嘴的阿姨们看看:晏瑾的女儿。没爸的孩子。看她们还有什么好说?然后等我上了清华,当女科学家也行,当女企业家也行,当女省长也行,反正要出人头地,彻底把她们的嘴封死,就像用水泥一样。那时我想的就是这些。”
      江湛伸出一条胳膊回搂她。
      宁轲找个更舒服更贴近的姿势继续说:“后来才知道胡枫死了。好多人都说怪我。有同学阴阳怪气说红颜祸水什么的。大红榜还是挂起来,我看着像挽联了。学校派去祝贺的人在卫校院子里被胡枫的奶奶、邻居们拦住。我和妈妈在院子里当众被人揉成了泥。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医闹,想医闹也闹不到后面老师头上啊。原来是晏瑾的女儿惹得事。怪不得,晏瑾的女儿嘛。”说到这里,宁轲微微笑了。
      “当时真的希望立刻死掉算了。本来知道胡枫死,整个人就变白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颜色都没有了,没办法吃饭、睡觉。当时胡枫的白挽联给挂得咱们满院子都是,他奶奶你肯定记得吧,老太太把我头皮都揪出血了。”宁轲又笑,“前一阵回鹤川看她,她身体还好,就是估计再没那么大劲儿了吧。”
      江湛侧身整个把她搂进怀里。宁轲就在他颈窝里嗡嗡继续说,好像不是说给他耳朵的,而是说给他整颗心的。声音和气息直接跟他的胸膛共振。他就用整个胸膛听着。
      “我妈提前把我送到了北京。那阵子咱们都是兵荒马乱的吧?互相都顾不上了。到了北京,我才听说你要去美国。第一学期,我挂科挂得差点被退学。”
      江湛点点头:“那会我也胡混。脑子就像电量不足无法重启一样,只能片段地看点书。后来觉得不能这样,得自救。慢慢我就想起你了,想起小时候,把高中整个切掉,慢慢感觉好起来。再后来我就把你也忘了。连同鹤川的事,全都忘了,好像我就是个香蕉人,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后来我申请到斯坦福。舍友是个浙江的富二代,学得农学。他父母准备好了大把钞票支持他追梦,成为中国第二个袁隆平。他要跟我交心,他告诉他家人,Jasper Jiang是个和他一样无可挑剔的年轻人。我从来没告诉他我们和胡枫的事。还有我父母卖掉了早年在省城买的唯一的房子加上全部积蓄供我来美。鹤川的工资是多少?一个月三千?四千?全部源源不断供给我。为了他们,我学会揣摩教授的心思,拿到吓人的分数和好几项奖学金。浙江哥们又说,Jasper Jiang就是好胜心有点重,还不够纯粹。总之,生活课业都上了正轨,我好像就彻底好了。毕业回来,工作也很容易,然后就重新遇见了你。”
      江湛顿了一下说:“在胡枫墓前看见你,所有的事重又回来了。就像数据瞬间复原一样。”
      宁轲说:“我也是。”
      投影仪没有关,电影已经结束,定格在绿阴阴雾濛濛的热带树林里,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
      两人就在那树林的绿荫里睡着了。江湛最疲累,睡得每个细胞都沉进黑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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