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满是生灵》亦怀新

16、第 16 章

　　临走宁轲约大妈“战友”出来吃早饭，年还没过完，小吃街就一家蒸饺开了张。两人坐在蒸饺摊上，白蓬蓬烟里，大妈吃了两块五毛的，宁轲吃了两块的。最后结账，两人差点打起来，宁轲到底不敌，被大妈抢了先。
　　“敬老院就是吃喝拉撒有人伺候，但跟坐牢似的，不自由，不怪老人不愿意去。”大妈这样说胡枫的奶奶，“你放心，我们街坊这么多年，互相能照看。真到动不了时，再给她送敬老院去。”
　　宁轲点点头，刚掏出个信封，“啪”被大妈拍了回去：“行了，你妈这些年已经给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在大城市，就面子光衣裳好，都是假富真穷。”
　　宁轲迟疑：“您认识我妈？您认识我？”
　　大妈有些嫌弃有些得意地乜斜她：“早就认出来了，不在第一眼也在第二眼。”
　　宁轲没说话，大妈又说：“也别怪胡奶奶，毕竟你活着，她孙子死了。活着就是赢了。理应给输家点赔偿。”

　　宁轲拖着两只行李箱（其中一只专放馓子、饺子、腊肉、鱼干、大玻璃瓶酒酿），走到街上才知道旧车站拆了，新车站还挺远。她立在公交站牌下看了半天，上车却想起没零钱。
　　“师傅，我没零钱，能用手机付吗？”宁轲问。
　　公交司机打量她一眼：“不能！”
　　宁轲踌躇，司机嫌弃地发话：“后面坐着去，顶大也就是一百块么，我能找！”
　　车上的人哄得笑了。在家乡人的哄笑中，老街在窗外慢慢远去。

　　回到都市，站在公寓小区前，宁轲不由望向街道斜对面1013所。灰色大门内梧桐树光裸的枝臂相交，像许多拒绝的手势。江湛应该不在里面。他过年也没回鹤川。
　　宁轲没回家，先拖着行李去快递驿站。竟然没有信！好像江湛知道她不在，就自动省掉了写信的步骤似的。
　　她有些失意地乘电梯、拿钥匙开门。许久不见，门厅，厨房，浴室，卧室，连同窗外灰色的城市天空、空气的味道都像前尘旧事。
　　放好行李到砂锅粥店吃了碗粥，洗澡躺到床上，拿出手机。好久连手机都不怎么用了，在鹤川时新闻客户端总推送些猫咬鸡狗拿耗的本地新闻。现在一打开，“股市大跌”，“中美贸易战”，“养老金调整落地”，“王菲女儿亮相巴黎”……熟悉的都市气息扑面而来。哎等等，《“事实孤儿”继千万捐款后再掀风潮：为何这么多钱救不了一个小凤兰？》
　　宁轲心里一跳，她错过什么了？江湛和那个叫金黄的女孩在边城行侠仗义，什么时候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且已经是第二波？
　　她打开电脑搜索“事实孤儿”四字。确实这个词已经上过热搜了。她先挑数月前的新闻逐一看起：《“事实孤儿”公益网站三天筹款三千万》。她点击进公益网站，一张黑白照片跳出来占满全屏。“小陈坤”，宁轲喃喃，是江湛拍的照片。
　　合上笔记本夜已褪去，天都发青。初春的这个时刻，感觉比冬天更具一种生冷。宁轲脑袋里像放满乱纷纷的回形针，全是新闻和网友评论。她渐渐理出思路：江湛发现“事实孤儿”后，大力促成专项公益力量，包括为“事实孤儿”成立专门网站，面向社会筹集扶助资金，对受益群体制定严谨科学的进入退出标准，账目公开，接受舆论监督。也许因为事实太惊人、照片太令人同情，网站在三天内就筹集到善款三千万，引发媒体报道。事情立刻开启良性循环，更多公益组织伸出援手，资金、人力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政府部门也介入，对“事实孤儿”进行官方扶助，如政策倾斜、增加助学补贴、安排志愿者定期关怀等。
　　但像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样，不知从哪一刻起，事情忽然开始倒向负面。先是舆论无影灯下，多项善款去向受到质疑；紧接着，一个公益组织的头目被人肉出在北京有三套房产，价值数千万；再然后，几个公益志愿者与被扶助孤儿家庭产生冲突，导致当地民警介入。这些都还是小打小闹，真正导致舆论大哗的小凤兰之死。
　　这是一个悲剧。小凤兰的父亲吸毒家暴，母亲不堪忍受离开，家中正常监护人只剩六十多岁患有心脏病的祖母，是典型的“事实无人抚养孤儿”状态。仿佛真应了民间俗语“绳从细处断”，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两岁时，小凤兰患上“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即眼癌。公益组织发现她的病情后及时拨出专人专款救助，但不知为何，四个月后小凤兰还是因为救治不及时，永远闭上了那双小眼睛。对这个短暂生命的追悼如潮水席卷了整个网络，紧接着就是愤怒的追责：“我们的钱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