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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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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轲被半块砖头绊了一下,抬头岔道口立着块牌子,牌子上写:片区拆迁在即,严禁乱建乱占,违者处罚。监督电话:……
但棚户区这种地方天生就是乱建乱占、像苔藓一样慢慢侵染的,宁轲发现自己找不到胡枫的家了。他的爷爷奶奶还在吗?她是一个懦夫,这么些年,都不敢来看看。
正凭记忆使劲搜索,忽然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凭空横出来抓住她手腕:“记者来了!”
宁轲吃一惊,被手主人,一个孔武有力的大妈一拐拉到个水泥小空场上。场上站着坐着好几个女人正在说话,还有一个埋头挑绿豆的,一个喂奶的。
下来宁轲从头到尾没插上一句话。她们围上来毕毕剥剥道:不要把我们当傻子,来了几拨记者了厂子怎么还在量地?某某家的村子就因为建医疗垃圾焚烧厂成了癌症村,我们虽然没上过多少学,但知道半导体厂也一样能叫人得癌。虽然男人都出去打工了,但我们有得是时间闹,而且这片迟早要拆迁,我们也不缺钱,我们就惜命。
这时宁轲看见人群缝隙里,那棵椿树下(她认出那棵树,树也老了),坐着个老奶奶。老奶奶非常非常老了,腿像两根棍,驼背驼到头顶与背等高,坐在那两眼放空看着她。那是胡枫的奶奶。她没有认出她。现在看起来,胡奶奶不会再有力气跳起来像扯掉她头皮一样哭骂了。宁轲感到喉头有什么梗住。她有种走上前,把脸埋在老人那瘦棍样的膝盖上的冲动。
顺着她的眼光,方才抓她胳膊的大妈说:“喏,就那,孤寡老人,五保户,孙子死了,老伴前年也死了,七八十的人,卫生院的人一星期来看一回,能经得起辐射?那一辐射就没了!政府就不想想吗?”
宁轲喃喃:“是啊,想想。”
清早,宁轲和大妈一起来到县政府□□局。工作人员一见大妈就苦脸:“您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环保局在研究吗?”又看见宁轲,工作人员脸一肃:“你是记者吧?你拍啊录啊都行,但不能断章取义!”
宁轲说:“我不是记者。”
工作人员和大妈同时吃惊:“那你是干什么的?”
宁轲想了半天说:“……我是鹤川人。”说完自己都笑了。
下来不消半月,鹤川县的环保局长就认识宁轲了。局长是个四十来岁、个头小小、有点斑秃的中年男人,一见她就挠头,令人担心他剩下的头发:“你还是咱鹤川出去的,清华高材生,啊?成天带着几个棚户区的大妈给这儿静坐闹事。还合法示威,啊?我不是说了吗,这个项目牵扯的单位多,国土,工商,房管,商务,税务,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要上会研究,要研究,啊?”
宁轲把书放下,拍拍屁股站起来:“不着急,您慢慢研究。”
局长以手加额,原地转了一圈。
“哦对了,”宁轲从包里取出一沓资料,“这是我做的一个土地规划建议书,第一章是半导体厂对水源空气的污染危害,第二章是鹤川地图和工业适宜用地的研究,第三章是在城区建设半导体场后未来十年的税收收益与污染治理费用对比,您看看上会用得上不。”
冬天到来的时候,半导体厂定址在离鹤川四十公里的山区里。无论棚户区拆迁不拆迁,都不会受影响。
除夕夜,宁轲和妈妈在家做了一桌子菜:酿花肉,鸡汁黄鱼,甜碗,山水豆腐,腌豇豆炒肉丝,粉丝菠菜,炝拌莲藕,炸了一篮馓子。大城市过年早不许放鞭炮了,鹤川的鞭炮声仍然此起彼伏,在零点时到达高潮。院里楼群回响中震耳欲聋,不守岁也得守岁。
妈妈明显有点兴奋,黄桂稠酒当水一样喝。宁轲不禁想去年和前年,大年三十她仍在工作。客户都放假了,她就做预备方案。大城市春节给她的感觉是清冷和无所谓,少了半城人城市一样运转,外卖照样送餐,工作的人继续工作,跟平常差不多,麻木过就行。但妈妈呢,在不得不过年的鹤川,妈妈是怎么过的?
初一清晨又被鞭炮声叫起。妈妈把汤圆端上旧木桌:“新年新气象,从今天起就吃二十八岁的饭了。有什么打算?”
宁轲把碗里的酒酿一搅,像玻璃球里的雪旋转。“嗯……不知道。做有意思的事?”
妈妈尖嘴唏溜溜嘬汤圆里的芝麻馅:“做吧。”
宁轲诧异:“咦,你不是吵着让我考环保局公务员吗?说局长是黎妙的二舅妈的妹夫的堂哥。”
妈妈低头喝汤:“你就跟你爸一个样。二十八岁,嗯,到时候改行了。”
宁轲更诧异:“我爸本来不是画画的吗?”
妈妈:“你爸本来是奶牛场的。”
宁轲吸口气:“哦。”想想又问:“他现在过得还行?”
妈妈:“可以吧,老婆孩子的,听说最近开了个幼儿艺术培训班。现在娃们家的钱好赚。”
宁轲:“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也真怪,鹤川就这么大点地方,我竟没怎么见过他。哦,不过现在遇见也认不出来了。他肯定也认不出我。”
此刻想想,宁轲还是佩服妈妈的。那个年代,一个小护士,未婚先孕,夜班照上,运动会照跑,瞒着领导怀到七八个月。说结婚,但生下她后,两个男女不“好”了,就没有结成。爸爸也是县城的奇葩,丢掉奶牛场的事业单位身份跑到杭州学画。学完后,进了中学教美术,刚正常一点,却又辞职不知踪迹。最终带着一个女人回了鹤川。
妈妈端起碗把汤咕咚咚一饮而尽:“想干啥干啥吧,人活着就这么回事。”
宁轲忽然了然,当时抱着婴儿的妈妈,也是这样跟爸爸说的:想干啥干啥吧,人活着就这么回事。然后爸爸就走了的。她不由伸手摸摸妈妈的头发,又黑又硬,染烫得密密圈圈像铁丝。妈妈就靠这种浑然如璞的“二”劲在活吧,这么多年,在一个蜚短流长的环境里,是个人都该被口水削去半截骨肉了,她却照旧依然。她也不是坚强、勇敢,她就是不觉得。不觉得丢人,不觉得不好。相反,她好像觉得这样的人生挺好。想干啥干啥嘛。
宁轲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她差点有弟弟或妹妹。那个有机会成为她后爸的人,脸方方正正,肩也方方正正,一看就是大人该有的样子。可惜最后弟弟妹妹忽然没了,后爸也慢慢没了,还好妈妈还是妈妈。但从那时起宁轲懂得了伤心,懂得了失去,也懂得了人们的指指戳戳。也是从那时起宁轲决心,要做个无可指摘之人。一个神一样高洁优秀的人。不料却在十八岁那年因为另一个少年的死,越发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她带着对死亡的思考麻木地生活,转而想成为一个沉默、安全的大多数。她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却从没有去想过。
现在她才明白妈妈的厉害。上山拜佛,下山吃肉,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