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满是生灵》亦怀新

14、第 14 章

　　早晨醒来，宁轲感到自己的手正放在一个温暖柔软的圆弧上。睁眼只见黎妙美丽的脸对着自己，正笑得得意洋洋。这时宁轲忽然觉得掌下一动，就像一股小风在手心里滚了一下。
　　宁轲不由微笑起来，随着胎儿的动作笑得越来越大，脸都红了：“他在动！”
　　“废话。不动就死了！”黎妙笑嘻嘻。李宜君连忙“呸呸呸，什么妈妈”，也伸手要摸。
　　三人决定为这个活泼的新生命庆祝一整天。逛街，吃好吃的，连黎妙都喝了一口香槟。闹到晚上，黎妙躺在长沙发里嚼着芒果干提醒半醉的宁轲：“你知不知道现在工作很难找？要不要我叫周小斌帮忙。我公公还有两年才退呐。唔，前阵子我公公单位有俩公务员辞职，还是夫妻俩，说体制内束缚人，要一块下海。结果，被传销骗了！现在俩人回来，房子车子都没了，又一起重考公务员呢。”
　　李宜君看宁轲。宁轲想想一笑：“不怕。以前我太怕了，以后不再怕。”说完她忽然爬上沙发站在黎妙头前高举一只拳头：“向自由冲锋吧少女！”
　　黎妙“控”一声，直脖子噎道：“宜君！——给我拍拍——宁轲这傻逼——我呛着了。”

　　关好门锁好窗，宁轲回了鹤川。反正无事可做，总不能每天守着驿站等信来。而且自上大学后，她回家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妈妈在女人里算老得慢的，每次见都有陌生之感。她内心深处一直埋着种不安，但不能确定是什么，现在闲下来发现，那不安是她对妈妈的抱歉。
　　一回去宁轲立刻觉得回对了。停滞的老县城和停滞的她，多么相宜。街上，河边，从早到晚，撒着不多不少的闲人。一开始她怕出门，恨不得有个地道绕开卫校院子直接通到外面老街上；后来才发现，原来大家早已经饶了她了。
　　世上没有超过一百天的新闻，何况胡枫死去那件事，已经十年了。何况各家有各家的经要念，孩子们都飞去大城市，人们忙着催婚的催婚，买房的买房，看孙子的看孙子，没人还有空记挂她。
　　就连缠绕妈妈终身的绯闻都已消停。妈妈终于老了。
　　晏瑾背对镜子，回头看镜里自己的腰身：“你什么时候走？”原先从肩到胯两条线那么顺滑，她琢磨，现在怎么就疙疙瘩瘩了呢？
　　宁轲正一叶一叶洗白菜：“干嘛赶我？”
　　宁母就懒得理她，理理头发开门走了。
　　“中午还在家吃饭吗？”宁轲的声音追出去。妈妈摇摇手赶紧加快脚步，怕她问似的。她老人家现在可以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和男人说话，甚至交个把老鳏夫男友，都再没人指点。好像整个卫校，整个鹤川，忽然对她亲切起来，世界变得和谐。
　　宁轲给自己做白灼芥蓝、芙蓉鸡片、海米白菜汤，就米饭慢慢吃完。窗外是个明净的秋日，她站在厨房边洗碗边想，不出门就是犯罪啊。

　　空气真好。阳光像薄薄的黄油里搀着金粉，涂得到处都是。江湛还在写信给她吗？他现在一定很忙吧，用他搞科研那一套去搞公益，热情、严谨、注重效率，估计得把公益组织的人逼疯。紫薇花开了，紫的像紫晶，白的像白晶，粉的像粉晶。
　　宁轲走着，不小心就走出老城区，走进新城区。鹤川县的新城区和大城市的新郊一模一样，毫无特色，宽宽的路上没有人，新新的大楼里也像没有人。她又走回来。
　　老城原本就只有这一条主街。县政府啊、医院啊、党校啊、卫校啊、一中二中啊都在上面。顺着这条主街，又发散出许多小巷，那才是普通鹤川人居住的地方，分布着菜市场、肉铺、小发廊、小卖部、寿衣店……
　　其中一条小巷，往河边延伸的，进去是一片棚户区。
　　宁轲远远从河边绕了个大圈。河已经不是以前的自然河，老粗老高、长满树疖的榆树、杨柳、国槐都已消失（连同啄木鸟、黄鹂、画眉）。泥土也消失，变成规整的河道和水泥路面、白石栏杆——像其他城市一样的。宁轲不禁怀疑全中国的城市都是某一个人在设计。
　　在河还是自然河的时候，在啄木鸟、黄鹂、画眉还在的时候，她和江湛、胡枫一起来玩过。胡枫教他们用河泥包住鸡蛋扔到火堆里面烤，烤出来的鸡蛋很香。
　　宁轲沿河走进棚户区。上次来，还有胡枫带队。四五点钟光景，参差的石棉瓦屋顶、裸露在外的各类电线、管道在地上投出缭乱的阴影。她感到心跳得一会极快一会极慢。
　　“这片就快拆了，拆了我就变成大富翁。”胡枫曾斜背着书包，相当狂妄地说，“到时候我在盐湖旁边开个店，给宁轲。卖什么？就卖发卡小熊音乐盒那些玩意儿呗。女生不就喜欢那些。”
　　天空之境……镜面一样的世界中间，一家五颜六色的小店。宁轲想着笑了，江湛也笑。那个年纪好像从不深想，什么可不可信啊，会不会成真啊，不想这些。说的人是真心说，听的人就真心高兴。
　　胡枫的爸妈，据他说，“都在迪拜工作。迪拜的叫花子一年也能挣一块金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