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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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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上司打来电话。
“宁轲啊,”上司的声音还是那样,带着点熟稔的轻松,像一种柔滑而劲韧的织物,“你这个人啊。”
宁轲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说话。
两人在电流里沉默了一会,上司忽然用一种宁轲从没听过的语气,短促地说:“有一天你会发现生活就是这样。生活没有意义。能找到一种比较舒服的方式就不错了。你的问题就在想得太多。”
停了片刻,上司又放缓了语速:“我早就说过你会干出惊世骇俗的事情吧?你知不知道,明年,你很快还会升职?你这一走,高兴了别人了。”
宁轲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嗯。”
又是一段沉默,上司再次有些突然地说:“那祝你找到你喜欢的生活。生活……要是真有别样的答案,别忘了告诉我。”说完她在手机那头笑了。宁轲能想象到那个笑,略微松弛的轮廓,迪奥滋润版999的红唇,带着一点嘲讽——也嘲人也嘲己。
宁轲想到上司的家。深夜才回家的男女主人。永远在睡觉的小孩和永远在看电视的老人。
宁轲说:“好。到时候我请您喝酒。我也喝。”
上司笑着挂了电话。
上司的电话之后,又有几个同事来过电话。只有实习生问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其余都在短暂“关怀”后直奔主题——公司上层是不是有什么动向?项目是不是有什么调整?人事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宁轲没看到他们的脸却看到他们飞速运转的脑子,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不上班的宁轲蒙上被子整整睡了两天。醒来后有点懵,好像找不着北。又继续睡了一小时,直到渴和饿把她叫醒。好像好久连饿和渴的感觉都失去了。这也是活着的感觉的一部分。她喝水时在橱柜的把手上看到变形的自己。好像连自己也好久没有看到了。
吃完喝完,重新发现身体似的去洗澡,在浴缸里泡很久。据说四角浴缸是每个女生的梦想,她咬牙买了之后却从来没有泡过,一次也没有。
就这样像小孩发现新大陆一样生活了半个月,发现清晨,发现酸奶里的水果粒,发现阳光在树叶间做的金碧辉煌的事。自己做饭,手洗衣服,闲逛,看人,看人们脸上异彩纷呈的表情——其实好久连人都没怎么看了。
肚子大起来的黎妙一见宁轲就长大了嘴,半晌没说话。李宜君也愣了一会,笑上前拥抱她:“你终于慢下来了。”
宁轲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虽然不是你说的那样,但还是谢谢。”
见两个人还是目光灼灼打量她,宁轲不禁笑说:“你俩太夸张了吧?”
黎妙把头发都摇散了:“不不不,你真的像换了一个人。”
又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找新工作?有猎头找你吗?”
宁轲想想说:“不会再做之前的工作。”
黎妙睁大眼睛:“哦。不错。那之前的积累都不要啦?”
宁轲点头。李宜君叹息:“人总要慢下来想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还记得木心那首诗?《从前慢》……”
黎妙捂住肚子,好像捂住胎儿的耳朵:“又来了。这些话你能不能只拿去诓你公众号粉丝?”
李宜君气得闭嘴,黎妙又说:“宁轲嫌太忙辞职,我却嫌太闲。我准备考博士啊。”
“什么?”钟宁两人面面相觑。
黎妙摸摸肚子:“怎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啊。”
为庆祝宁轲和黎妙颠倒过来的“忙“和“闲”,晚上三人聚在李宜君的香巢。这是宁轲黎妙第一次到李宜君家,都被震惊了。花园洋房,四百多平米的大跃层,非常华美。宁轲四下略一打量,就判断出这绝非普通设计师做出的设计,而是真正的学养之家。中西合璧,非常文人气。
黎妙在一面光可鉴人的盾牌上看到自己的身影,第一次觉得镇不住场面:“好你个李宜君,深藏不露啊。”
宜君光脚在木地板上慵懒地走动,做茶,连影子都十分闲雅。
晚上三个女人躺在大床上,长窗挂着白纱帘,被露台花园里茉莉的香气托得漂漂浮浮。
“资本家,真正的资本家。”黎妙侧身,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托腮:“可怜我爸一退休,就一个上门的都没了。当年多热闹。现在他想买个带花园的房子,还得贷款。我可是上小学就有红旗轿车、司机送上学的人!”
“嗯,小学时女同学就说你‘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宁轲用手指拨弄纱帘投下的光影。
“哼,那算什么,我还马上考个博士给你们看。”黎妙说。
李宜君嗤笑:“你是跟我赌气呢?”
黎妙嗤笑得更大声些:“我犯得着跟你赌气吗。我是闲的无聊!我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读书一点不费劲。”
三个人里最先睡着的自然是黎妙。宁轲跟李宜君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秋月顺着藤蔓爬到窗口。宁轲现在对自然现象敏感了,不由叹说:“城市像是没有月亮的,只有你家有。”
李宜君幽幽说:“我也很喜欢这里。可惜,”她迟疑一下,“他不常回来。”
宁轲问:“你很爱他?”
李宜君有些骄傲地承认:“当然。”
宁轲:“但是他有妻子,孩子,名望,有自己的生活。”
李宜君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别紧张,”宁轲忙说,“都是我猜的。”
感到李宜君明显放松下来,宁轲又说:“看来他真的很有名。你也真的很爱他。”
李宜君忙辨白:“他更爱我,很看重我。云庐是他特别看重的产业,全权交给我打理。说是打理,你知道,其实很随意。钱的事情上,他从没有为难过我。”
宁轲顿了一下说:“但他在别的事上为难你。你不快乐。”
“我很快乐!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宜君反驳:“我喜欢现在的我。”
“那就好……”宁轲叹口气:“那睡吧。”
过了很久,宁轲翻身问她:“你怎么还不睡?”
宜君在黑暗里沉默。月亮在窗框中皎洁。半晌,才传来她清醒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很久没有能踏踏实实睡一觉的感觉。心老是悬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心在哪里。只有他在我身边,看得到、摸得着的时候,我的心才在这里。”她按按自己的胸口。
宁轲了然地沉默。
宜君又快速说:“有时我真怀念没遇见他时。那时候我能吃,能睡,能笑,虽然有点孤单。最可怀念的是一个人泡图书馆努力考研的日子。那时候我心地多清明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当知识分子,做学问,一辈子研究姜夔、朱敦儒、冯延巳。傻傻的吧?考上研究生后,第一次跟导师吃饭,他就在场。从那之后,我就慢慢失去自己了。”
“如果没有遇见他,现在我也跟黎妙一样跟人结婚了。黎妙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官二代,我也能找个门当户对的普通人。不一定多爱,但很踏实很幸福。那样我应该能睡得好?”宜君问。
宁轲老实答:“你不是黎妙。要是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你照样睡不着。你的灵魂比较纤细……所以你非要灵魂伴侣不可。”
宜君在月光里笑了。“真的,我比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