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满是生灵》亦怀新

12、第 12 章

　　照片上的“小陈坤”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宁轲。那眼神更像是动物的眼神。宁轲把信重读了一遍，再读一遍，然后和照片一起放进纸盒，把纸盒放进床头柜，熄灯睡了。
　　第四封信到来是一个月后。这段时间，宁轲每天晚上都会打开纸盒对着那三封信发一会呆。从快递驿站取到信，她在电梯里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信封刚一打开，宁轲就在空气里闻见了激动的气息，还有厚厚一沓照片随之喷洒出来。
　　电梯里另外一位中年男乘客帮她把照片捡起。照片里全是贫穷、肮脏的小孩，背景在城市棚户区或乡村小路。都拍得很动人，甚至很美。江湛拍出了穷孩子眼睛里的幸福和快乐。
　　宁轲感到呼吸急促，差点哭了。穿着西装的男乘客问她：“你没事吧？”她摇摇头，在电梯开时踉踉跄跄冲了出去。

　　宁轲：
　　我发现了一种孤儿，叫“事实孤儿”。
　　我们国家对孤儿有特殊扶助，但还有一个群体，他们不足十二岁，没有父母，常年跟失去劳动力的祖父母甚至曾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是事实上的孤儿，却不能享受孤儿的福利。
　　“小陈坤”就是这样一个孤儿。他跟已经六十岁的爷爷生活在一起，父亲病逝，母亲出去打工后没再回来。他才五岁，已经会做饭、洗衣。因为营养不良和龋齿，他的牙齿都没剩下几颗。
　　经过调查，我发现这个群体相当庞大。为了说明情况，我和金黄走访了本地两个贫困村，又坐火车跑到西北，跟甘肃的公益组织联系，收集数据并拍了一些照片。我向公益组织建议对“事实孤儿”这个群体进行系统化的扶助，他们很感兴趣，但说我做事太急，要等上级意见。我就直接去北京找了他们的上级，然后又回到这所西南小城，找了当地民政局。
　　啊这一个月我做了多少事啊。
　　我感觉我已经埋下了很多火种，就等燎原。
　　现在是深夜了，宁轲。看到这些照片，相信你和我一样想起了过去。过去，胡枫——我们可以提起这个人了吧，这个长眠在地下也长眠在你我心里的人。这个让你和我都感觉活着好像有点儿亏欠的人。这些照片，我在拍的时候，都想到了他。

　　读到这里，宁轲猛地把脸埋进信里。她放声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中流出来，让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因为不记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在眼泪的浸泡里，她继续看道：

　　现在回想不得不说，青春真是愚蠢啊。我们三个人的相识相知，又美好又愚蠢；我们的离别，则又残忍又愚蠢。不敢相信，胡枫如果活着，已经二十八岁，比我大，比你大。现在他只好给我们当小弟。他要是知道，恐怕要气得活过来吧。
　　生命只有一次——我再次听见警钟。我会继续跟进“事实孤儿”的事，也许，它能给我一些答案，一些意义。
　　祝你愉快
　　江湛

　　第二天宁轲依旧照常上班，开例会，联络客户，给上级汇报，给下级安排，只是眼睛有点肿。
　　下午四点钟，接到市政府办公厅电话，请她与上司于下周四早晨九点到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开会，地址在市政府西楼七层会议室。宁轲告诉上司，上司眼睛一亮：“好事。”
　　果然很快的，她们敲定了大单。原来本市正在上马一项关于扶持中低收入人群就业的项目，作为政府购买服务的乙方，她们将获得一项相当稳定长远的项目。
　　庆功宴上，上司理所当然地喝高了。她搂住宁轲，头抵头地说：“我跟你说，你跟着我，就这样好好干，嗝，我上一级，你上一级。总有一天，咱们——”上司的多肉的手指猛地指天。不是天，是天花板。吊顶荡漾着水晶吊灯的反光，还有一颗颗幽蓝墨绿酒红的小射灯在音乐里闪烁，醉眼看去，像星空旋转。
　　宁轲没有喝醉，她看到的仍然是天花板。这时手机响了，她有些踉跄地起身到包厢外面去接。挂掉电话，她垂首靠在暗蓝丝绒的墙面上。
　　不一会上司也拿着电话出来了。上司的脸色也不太好，手叉腰吐了口气欲言又止。
　　“生老病死，没办法的事。”她第一句话说。
　　“好在这次兴不起什么风浪了。公司已经仁至义尽。抑郁症自杀是全球问题。”她第二句话说。
　　说完上司拍拍宁轲的肩膀：“追悼会你代表公司参加一下。”然后打开门，门里一下泄出流行乐的喧嚣，随着她进去关门，那音乐又像一下被夹断了。
　　这世界每天发生多少惨淡新闻？就像一鼓作气，再而衰，宁轲知道抑郁症男同事的死亡已不能再吸引世人的眼球。公司是安全的，股票是安全的，项目是安全的。她和上司的位置，是安全的。

　　那天晚上把上司送回家，宁轲自己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公司。深蓝制服的保安看到她并不吃惊：“这么晚还来加班啊？”
　　宁轲第一次认真看他，从他脸上找到西北人的那种线条和肤质，微笑点点头。
　　“哔”刷过工作证，她忽然回头问：“您是哪里人？”
　　保安一下子笑了，像土岩上的雾散去，露出风常年雕刻的沟壑：“我啊，陕北吴起的。”说到故乡，他一下子带上了口音。质朴地带着一股羊肉味儿。
　　宁轲先是抿嘴笑点点头，然后也忍不住露出牙齿笑了。上到十七楼，窗外是一片璀璨的车流灯海。她胡乱把私人的东西整理整理，发了几封邮件，关掉电脑，摘下脖子上的吊牌放在桌上，毫无留恋地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