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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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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天高气清
深秋了,玲珑湖畔金黄落杏如毯,湛然秋水连天。清完账务伸个懒腰,吸入心肺的空气都是沁透明爽的。
最近接手了不少账目,大到太虚海境,小至正气山庄。偶尔也会动心思,是否可以动用逐渐广阔的脉络网做些什么。譬如,以交换商业秘密而获取情报。
也只短短一瞬,我飞快让这卑鄙的想法去见了鬼。
东家们把账本交进我手中是信任我,我怎能利用这多如星斗的信赖行不义之事?
幸好我是在通乾老人手下做差,姑且还受着商业道德的约束,否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这风口浪尖上会否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雨
是初一,在陪莫离骚于风灯雨栈楼等信函时,遭到了围杀。
数月来,天剑慕容府大小突袭不断,我早已司空见惯。
莫离骚一手持伞将我护于身后,肩博一动,剑风连扫。
我站在伞下,隔着剪不断的雨帘,看见那副倒落雨水中的身躯喃喃向天吐出:“李泛齐,当诛。”
我心头一紧。终于,这个被我千方百计小心翼翼隐藏于市的名字,因为天剑慕容府的动荡,连带着也被有心者调查出来了。
我为自己一手筑起,以为可以一辈子安于此生的窝,一夕间崩塌得支离破碎。
是我该割舍的时候了。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雨
我殚思极虑地将自己隐作草芥,苟且碌碌地活在这个江湖。
可当真生死浮于眼前,仿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我跪地作揖,向衣食了我十几年的老板——通乾老人拜别。
拜他所赐,我自小便在他手里接过许多账活儿,见识过苗王泽深恩重布施天下,也亲眼目睹了接天岚打着祭拜真神的幌子肆意侵占民脂民膏。
可如今我身份被揭破,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有心者很快就会顺藤摸瓜,通过我查到更多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通乾老人掌控九界财阀的事实难保不会被大白于天下。
利欲熏心,我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一场灾难。
一拜终了。他问我:“是为了当初你向我讨取『诗心寄雪』的那小子吗?”
我面上一红:“那不是讨取,是靠我自己的手段取得,信息的差异性也是获胜的条件之一.....虽然最后一步之遥,出了点小差错,不过辗转至终......还是落进我手中。”
他笑开:“你当真得到它了吗?”
我道:“我解开了。”
“当真解开了?”他雍闲地撑首躺卧在雕花椅上,半百的年纪,终日穷奢极侈地养着,生了副虚华皮囊。“别告诉我,你所谓的解开,就是看到那些飘飘然的雪花片?倘若如此,倒是辜负我当初送你的名字了。”
于是我遽然想起归入他麾下的第一天,他赠予我的名字——泛齐。
浮蚁在上,汎汎然也。
脑海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莫离骚朝我轻扬手中书卷的音容笑貌。“人己一视,广结善缘。”
我从袖中抽出『诗心寄雪』,再垂眼,目光便落定在卷面的题序上。
“题眼确实在『更有子云千载后,生生死死谢知音』,可惜你只叩开了门,其中真味未曾窥得一二。”他眼中一片清明泰然,又道:“中原三十六年,你预见苗疆将临战事,主张只进不出抱元守一,提早与海境交易,源源不断购囤冶矿资源与药剂,两年后的苗疆虽经内乱,百姓产业却并未遭受意料之外的重创。苍越孤鸣许诺于我,倘若有天我遇难,他必倾军相助。”
“中原三十八年,魔世遭逢元邪皇之祸,沉沦海沦陷。修罗国度战后经邦陷入萧条,又遭他界摈斥,被动陷入闭关锁国的境地。你义无反顾肩担起复苏经济之责,主动疏通魔世在六界的经销脉络,功不可没。戮世摩罗知道修罗国度经邦回归正轨之时,曾答应允我一个承诺。”
“还有还珠楼,呵,做他家的账房一定很辛苦吧?
我扭过头,心底大口叹气。
可不是,帮杀手组织干活,每天都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是一种负担,到处变换名字,狡兔三窟地活着。
“可是你一做,便是十年。你别怪我,并非我不设法帮你抽身,是他神蛊温皇千方百计地不允。可是你老板我也并非一味被占便宜的角儿。神蛊温皇开出条件,但凡我点点手指,还珠楼四分之一兵力供我差遣。”
他运起一道灵犀,懒洋洋掐了个手决,广阔浩瀚的殿宇内霎时飘起小雪,『诗心寄雪』一抖长卷自而舒展开,背向一翻,不曾被我留心过的背面泛出金色华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笔,将我过往熟悉的名字一一点燃篆刻。
卷首遒劲有力的『苗王苍越孤鸣』映入眼帘,随后三十二位为首义士的名号逐一显现......竟是是金毫挥就的百军投名状。
想不到他竟以财阀去置换军权,我顿感这卷画帖捧在手里的份量吓人!
它却毫不自知地绽放着愈加热烈的光芒,连空中的纷纷细雪都被染成夺目的金色,将整座殿宇映照得金壁辉煌,宛如天官散财。
“泛齐,可惜你没生得一副好武骨,让你与这江湖看起来缘悭分浅了些。”
画帖已徐徐展至卷尾,李剑诗、别小楼的名字昭然入目。
莫怪乎他们在乞巧灯会上就已知道头筹是『诗心寄雪』,原来是早知当中奥秘,才想一举夺得送我作礼。
我眼眶一酸,可是这份礼物太重了。
“这三十二投名状被我封于此卷,本该占为己有,可是思来想去,其中功成在你。”他指尖轻敲扶手,画卷顿时卷合,满目金雪一收。
“你为我运筹十年,这虚浮的玩意儿,就当践行礼送你了。”
隔着一帘未散尽的金雪,他眼中的矢志不渝,涓滴不遗地映照进我眼里:“记得,以后也要积一身善缘。”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风寒露重
是对着『诗心寄雪』抓耳挠腮的一天。
这画帖可以与名字背后对应的人直接心电交流,非常适合暗中排兵布线跟监察联络。
只可惜每次打开动静太大,又飘雪又放闪,简直恨不得锣鼓喧天地告诉敌军我这个活靶子就站在此。通乾老人做如此土豪的设计前大概是没考虑过把它带在身边还可以带兵打仗。
更糟糕的是,有次我睡前在房中展开了画帖,点兵图才画至一半,赫然一声惊天巨响,陪伴我一年多的门扉转瞬变成了一块废柴。
宁叔领着剑奴破门而入,英眉紧锁地问我发生何事。他说外面门窗全结了冰,以为我遭遇不测被什么术法困在了里面。
......说起来也快入冬了,天气是有些凉罢。
雪一飘,大概把空气中的寒气催成了冰霜。
不过自此以后,我是再也不敢在房里摆弄『诗心寄雪』。
今晚趁雨后月明天清,我坐在潇湘苑研读许久不曾拾起的鬼谷兵法,试着把『诗心寄雪』上姑且熟悉的战力排布。
赫然一封密函砸上我脑门。
这种飞函一般砸得特别有力,出于接书者不是身怀武艺就是六觉通敏,要扔得准,就得砸大力。像我这种用手接不到的,一般只能用脑壳和其他肢体默默承受。
我思绪被砸断不说,一扫封面,更是火冒三丈,居然是无良雇主冷秋颜的。刚想发作,信笺入目第一行:
“你在找慕容胜雪吗?”
展开信卷的手一顿,扫到这行时,我近乎都能看到冷秋颜笑盈盈的模样跃然纸上。
“他在银槐鬼市。”
这不是我之前被通乾老人委派的地儿吗?
他怎跑到那种阴曹地府?
“我有他最近一年出入的调查档案,内附详情。”
嗯……感觉.....可以再往下看看。
“天允山、梅香坞、玲珑湖畔、十殿阴曹.......”
十殿阴曹?刚刚覆灭的阎王鬼途根据地?
还有玲珑湖畔……原来他有回来过啊。
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梅香坞??这名字没写错吧?
慕——容——胜——雪!你想死啦!!!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晴朗又温暖
一整天都在代账。
昨晚信笺展到最末,现出一排刺眼小篆:“天下无免费午餐,以上既阅代表验货成功,我方履约义务已完成,还请阁下也务必按照契约约定,尽快清理完不夜长河的账务。账务资料已附。”
我结契了嘛……我怎么不记得,你这莫不是在跟我玩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敢情还是在套我给你代账?冷秋颜你还可以再厚颜无耻一点吗!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晴朗又温暖
果然还是很在意慕容胜雪去过梅香坞的事情。
我忍不住从投名状里请援了一些善于侦查的势力,帮助拨冗调查。
“下次搜集情报时,我捎小七留意一下。不过男人去梅香坞算是很正常的事情,你看开些才好。”
——来自安慰委员会会长风逍遥。
“总账大人经手天下百账,此处做何营生,出入者何图何求,应该比吾更清楚才是,毕竟男人是经不住诱惑的生物啊。”
——来自躺椅摇扇,明显手指也懒得动一下的神蛊温皇。
“梅香坞?不是已经被魔世核平了吗?怎么还在?我等一下把它夷为平地,大家都爽。”
戮世摩罗!!你不要过来啊啊啊!这桩调查活动你被除名了!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晴朗又温暖
我的天呐,我被抓进了梅香坞。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阿姐得赏我一套《李白古诗鉴赏三百首》。
清早经过梅香坞,在门口好奇徘徊了片刻,就被搔首弄姿的姑娘当作流连烟花之地的嫖客给抓了进去。
我都来不及申辩,脸颊就被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唇印,吓得我赶紧连同怀里的书册捂紧了胸口。
或许今日我着装是素了些,我也承认自己坦坦荡荡得接近棺材板,可是被认错成男人是不是有点太夸张!
重新修缮的梅香坞灯火辉煌更甚以往。
刚从冷秋颜那回程的我,怀里还抱着一打账簿,被那姑娘拉着在莺声燕语红袖纷纷的人群里缓缓地走。
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转念一想,不如借此机探探慕容胜雪的动向,也是不亏。几番寒暄下便向她直奔主题。
“慕容胜雪?我们这里可没有叫慕容胜雪的姑娘。”
“不是姑娘,大概跟我差不多大吧。”紧张使我目光无处安放。“手上大概会拿一支烟斗,蓝头发,比我高一些……比我有气质一些.......嗯,比我英俊一些。”
她哧哧笑起来:“小先生真有意思,来我们这地方找男人寻欢作乐。”
我:“......”
“他是小先生什么人呢?”她仍在不疾不徐地拉着我往里走。
......这可真是出了道难题。
答慕容府小主人吧,又怕泄了身份,到时遇上什么危险,一个人独木难支。
我正头疼地把七姑八姨的旁系血亲位置在脑海编排了一遍,她一路分花拂柳地把我拉到一处隐秘角落,忽然双手一撑,把我锁在了中间。
那双眼,隔绝了周围的烟火喧嚣,顷刻之间清然明亮起来。
她俯身,浅尝则止地落下一吻,女孩子特有的脂粉香气在唇齿之间漫延流连开。
“他也这样吻过你吗?”
?
??!!
什么......东西???
前一秒还在我脑袋里开茶话会的七大姑八大姨顿时魂飞魄散,整个人只剩下一片翁然。
“慕容胜雪吻过你吗?”她目光灼灼地又问一遍,稍许俯下身段的一瞬,完全不同于我的圆润雪峰一览无遗,更让我清楚地看见了她藏于华服之下的夜行衣。
“看来是吻过,那我算赚到了。”她意犹未尽一勾唇瓣,活如只偷腥的小野猫:“可惜,滋味比起胜雪的还是有差。”
......对不起,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到底有几层要素,我尊贵的头脑好像失去了分析能力。
可是仅一瞬,贪生怕死的本能又使我细辨出她话中深意。
她认识胜雪,也认识我,或者说从把我拉近梅香坞开始,她便是有备而来。
防不胜防。即便此刻我向兵众求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当真天地不应,孤掌难鸣。
我甚至连『诗心寄雪』都来不及掏出,就被她钳住手腕摁在墙上。
“难怪慕容胜雪不让我动你,原来是不会武功。”
......慕容胜雪,你可能要害死我了。
“姑娘想要什么?”危急当前,我只有舍义取生暂求保命,也是借口一探她之动机。
她长睫轻颤,显然没意料到我的直白:“小先生不愧是半个生意人,当真明快。”她沉下眼睫,勾起我胸前一缕垂发在削葱根般的指尖把玩。“做我们这一行的,不过是看雇主的腰包出力卖命。小先生有什么,我便求什么咯。”
看来是要钱。
怕不是盯上了天剑慕容府的钱袋。
我这方酝酿刚起,遽然一只手握上她细白的脖颈,将她脸上的得意扭转成一阵惊恐。
她吃不住地松开钳制我的手,身体被后来居上的那只手掌生生移开,于是身后现出慕容宁冷厉伟岸的身影:
“真是抱歉,这名小徒只是我慕容府门下一名小小账房,实难做主。姑娘想要什么,不如与十三叔来讨,十三叔一定竭诚相待。”
钳在她脖颈的手状似轻而易举,却力藏千钧。她一字一顿吐得艰难:“想不到慕容府家的人表面风光,却是吃完就想跑的银样蜡枪头。”
慕容宁竟还心平气和地嗯了一声,眸子合转下来,当真若有所思道:“她欠你多少?”
一谈到钱,她眼底委屈的泪光隐隐,一转嘤咛道:“该做的,不该做的。十三叔,您可得给我做主。”
见鬼了……我根本没碰她一根毛,一直是她对我上下其手好不好!
“唉,那真是不该。”慕容宁哀叹一口气,钳制在她脖颈的手掌突现三分凌厉,扼断了她哽在喉咙的呜咽,一个纳狠把人翻转摁到墙上,眸底的余光却转向我:“你来慕容府的第一天,宁叔没有教过你吗?”
教过什么?我脑袋空空,两眼茫然地看他。
“天剑慕容府从不赊账。”说完,慕容宁就在她眸底来不及升起的讶异中,低头攫住了她的唇。
那女子一点含苞待放的媚意顿时偃旗息鼓,被压着舌根纠缠了个淋漓尽致,连换气的权利都被剥夺,酥峰轻伏着被动承受恩泽。
光天化日,看得我也忍不住脸红心跳地捂紧了脸。
这叔侄二人可真是一脉相承的厚颜无耻。
一吻终了,慕容宁放开她:“够还吗?”
她已是面若桃花,眼底湿润,胭脂小口轻吐着喘息抚平心绪。她冷哼一声,眼底一抹不甘上涌,拉紧了因激烈情事稍许凌乱了的襟口,一振富丽纷华的长袖,摇曳着尾摆匆匆走远。
宁叔把我捞出了梅花坞,带着我一前一后地走过熙攘街市,一路无言,直至步到被秋凉吹黄的玲珑湖畔。
“你的阿姐受伤了。”
“什么?”我恍然一惊,“可还严重?!”
“她已无恙,我才敢跟你讲。”
真是......一定是阿姐有意相瞒,又将我排除在外。
慕容宁驻足转身,握扇的那只手轻拍我肩:“你的阿姐一直都很关心你,希望你早日安身立命。我也是刚知晓此情,另外,她还告知我胜雪出现在银槐鬼市的消息。”
他铁扇轻敲着掌心,绕有兴致地期待我的反应。
“只要你说想,宁叔便带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