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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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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情为何物
真岚来得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彼时五人皆在雅间二三对峙相望,剑客喝着酒,汀跟在其身后喋喋劝诫,如姨在窗边寻了处位置坐下,挨着面容精绝冷酷的二人。此画面有些怪异,空桑人不与同族并肩而坐,反而与鲛人其乐融融,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意识到这个问题,却默契地没有一个人说出口。
店里伙计进来上酒菜,连着几日心情不悦的贵人有了吃饭的心思,伙计看到坐在贵人旁边同样惊为天人的男子便知晓了,闲暇间也攀谈了几句,“贵人有心思吃饭了,看来等的人已经到了。”说着,便将托盘上的酒菜置在桌上。
苏摩将酒从她面前拿走,把粥放在她面前,那碗粥是牛奶和米熬成的,散发着清甜奶香,宴酒在白塔上时尤其钟爱。
“姑娘刚未到时,少主吩咐如意安排的。”如意见傀儡师沉默不言,便自觉为其解释。
西京嗤笑一声,在安静雅间分外明显,剑客倒是没再说什么,但那声笑让苏摩顿生杀意。
“主人,别再喝了,你喝了好几瓶了,都醉了。”汀连忙抽走剑客的酒壶,向鲛人少主致歉,“少主,我家主人喝多了,请您不要将他话放在心上。”
“汀,你道什么歉,我还怕个孩子不成?”剑客不满道。
“西京将军说的不错。不过一个孩子也能让空桑太子妃心甘情愿跳下白塔。”傀儡师冷笑反讽。
那句话显然踩中了剑客的痛点,西京猛地拍桌而起,怒骂道,“刚才若不是殿下挡着,我非要杀了你!呵,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也就那张脸保住你的命。”
“来啊。”苏摩把脸转过去,毫不示弱。
“宴酒姑娘,你快劝劝他们两个啊。”如意夫人担心苏摩在剑客手里受伤,着急不已。
年轻殿下垂着头,露出的丁点皮相便让人惊艳万人,她慢条斯理地用汤匙舀着粥,对二人剑拔弩张之态全然漠视,似是扰了喝粥的兴致,宴酒将汤匙放回碗中,叮铃一声脆响,帝储冷淡的眼神随之而来,“出去打,你们太吵了。“
西京冷哼一声坐下来喝闷酒,苏摩也收回心思专注看着宴酒喝粥,直到那碗粥见底了,苏摩起身对着落魄剑客挑衅道,“我一直想见识一下术法和剑术相拼,何者能胜。”西京本就对傀儡师诸多不爽,当即一扔酒壶一马当先踏出房门,苏摩回头瞧了宴酒一眼,随之而去。
“宴酒姑娘,这.....”如意夫人和汀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担忧不已。
“无须担心,他们二人有分寸,顶多受点皮肉之伤。”宴酒低低轻笑,“可能打了一架,关系反倒会变好些。”
如意夫人和汀面面相觑,二人皆是不信之色,然看空桑帝储面色淡然自若,也便不再多言。
苏摩和西京在外逗留的时间有些长,女殿坐了不久便有些乏味,离开雅间闲庭漫步。如意夫人瞧她离开,也随之跟上,转身时使眼色让汀盯着苏摩少主那边。如意在赌坊最高层拦住了正望天的帝储,鲛人请她进了另一处雅间,此处室内较之方才房间昏暗,帝储背光而坐,似与阴暗融为一体。如意见此,莫名对此熟稔,她第一面见到归国少主时也像是这般与黑暗狰狞融成一片,只不过帝储的黑暗气息略微淡薄雅正些,而苏摩少主却像从深渊中爬出来恐怖而浑浊。
因着这一思量,如意晃了一下神,直到目击那人透冷的眼神,这才回神,鲛人平复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道出缘由,“宴酒姑娘,既然你和少主在一起了,那我有一件事需告诉你。”似是想起了那晚偶人忽然冲她咧嘴大笑的场面,鲛人的脸色蓦然惨白一片。
“如果是关于阿诺的话,那就无需说了,我比您更清楚这件事。”宴酒察觉她的异常,淡淡打断了鲛人。
“是吗?那便好,那便好。苏摩少爷为什么要带着那么可怕的东西,太可怕了,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哪个偶人好像在默默影响着他,必须要分开他们!苏摩少爷也似乎有些不正常,他竟然说那是他的弟弟。”鲛人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那种超出常态的恐慌让她极度想要找个人倾诉,如意断断续续说了良久后,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面色惶惶哀求道,“宴酒姑娘,你一定要帮助苏摩少主,我们不能失去他。”苏摩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血脉,是海皇的头衔,更是千年的期盼与自由。
鲛人的手冰冷刺骨,酷暑的热天他们的体温也没有丝毫变化,宴酒本身体凉,与此相比倒显得温温热热,女殿轻轻抽开手,“如姨,苏摩不会有事,我保证,无论发生何事,他也会安然无恙。”
女殿冷静坚决的态度让鲛人放下心来,如意夫人平复了好一阵子,抬眼端详着从内之外透着冷感的女子,挣扎着问出口,“宴酒姑娘,我有一事想问,万望姑娘莫看不起如意。”鲛人的脸上透着藏不住的疑惑,“为何少主相信姑娘是真心待他,却不相信舜昭也是真心对我呢?”
你相信一个身份贵重的空桑人喜欢鲛人,为何却质疑冰族对鲛人的心意。
宴酒轻转眼眸瞧着面前鲛人,她交握双手撑在木桌上,右手拇指在左手背慢慢滑了几下,沉思片刻才道,“高舜昭似乎因头上十巫施压,不得不把你送出府,因而你才来到桃源郡,对吗?”
如意点头,宴酒继续说下去,“按理,我没有立场与您说这些话。苏摩并非怀疑高舜昭对你的心意,而是高舜昭对身为复国军的你态度如何。他若是知道,是冷眼旁观还是赶尽杀绝?据你方才言语,起码目前看来,他对你的喜欢并未凌驾在地位权利之上。十巫或者他发现鲛人乱党足以威胁沧流帝国的统治,上层必然下令剿灭你们,高舜昭必定会按令行事。“女殿停顿稍许,转头盯着鲛人一字一顿残忍开口,打碎面前之人所持期望,”对你们斩尽杀绝。”
“那你对少主的喜欢,又有多少?”在桃源郡将赌坊开得如火如荼,如意并非拎不清事情的人,自是明白女殿所言非虚,也更加怀疑空桑人的她对鲛人又能付出多少。
宴酒低低笑了起来,她对鲛人的反应极为满意,“我帮助你们确有苏摩的原因,但也并非只因苏摩。”帝储笑过后有些郁郁起来,有时人一生下来便知自己的使命为何并一生去践行,确实有些太过无趣。
“百年前,我便知道他喜欢我,遗憾的是我知自己必为空桑而死,所以我骗了他,将他送出云荒。他看到了我的命星陨落,知道我死亡的消息,那时他应该又开心又疯狂吧,他恨我这个空桑人毋庸置疑,他更憎恶自己喜欢我,而我的死,又迫使他放下满身倨傲,经转百年,向我表述心意。”
年轻帝储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喃喃低语,“他说带我回家,他又何曾不知我说的那是胡话,可他还是相信了,要带着我回家。复国是我的责任和任务,如果空桑复国的代价是他的生命,那我选择他活着。什么都没有他重要。我想要他活得不要那么荒凉,我想让他亲眼看看鲛人梦中的家园碧落海,我想要他在这云荒乱世有星光大海为伴,畅游大海。”如果可以,我更想陪着你,苏摩。你无法带我回家,我也回不去了,自我了结的人没有来世,我只有这被神赠予又将夺走的一世,当它终将走入时间尽头,希望留给你的不是遗憾和绝望。
“宴酒姑娘毕竟还是空桑人的殿下,你能做到吗?”她的情人能在威压下遣送她离开,空桑人的王在众多阻碍之下,又真会为了一个鲛人放弃一切?
“宴酒并非空口白话之人。”女殿语调神色透着严厉,“我曾在苏摩身上留了一道禁术,会在他濒死时保他一命。这道禁术的保障有两重,第一重,我身上剩下的一半帝王之血力量。第二重,我的命。”以血抵血,以命抵命。若我死去,便让我的血脉之力保你一命,若我未死,便让我的命继续守住你。我知你会无节制燃命,也不会听我劝告,索性我也同你一起疯。
只愿你活得长久些。
我真的不想经历你的死亡,只怕我会疯得比你更厉害。
鲛人不可置信地对上帝储的眼,那双眼暗如永夜,不断凝聚成漩涡般的风暴,“现在这道禁术依旧在保护着你们的海皇,而这些,苏摩并不知。“
“宴酒姑娘为何要与如意说这些呢?”鲛人冷静下来。
“我要让您知道我的诚心,促成空海结盟。”帝储姿态平静而清淡。
“如意虽是复国军一员,却并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助姑娘成事。”如意夫人捏着手帕,笑容客套。
“如姨,留给空桑和海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给冰族一百年的时间,便真的无人能撼动它的统治。沧流,将会成为第二个空桑。而鲛人,依旧是奴隶、玩物、傀儡和武器。在空桑,皇太子和我是主张和平,反对迫害他族为奴,那时即便空桑复国,皇太子称帝,我们也绝技不会让鲛人再度为奴。无论怎样,你们的最终目的先是复国,报仇雪恨的事,等复国后再来找我们也不迟。”
鲛人有些动摇,“即便我同意,少主也不会同意的,你不知道他年幼时遭受了多少伤害。他虽喜欢你,却恨绝了空桑人,他不可能同意的。而我们鲛人只会以海皇命令为尊。”
“苏摩那里,我会解决。您这边,我只希望您能在最终表态时,做出最有益的选择,不光是您,还有即将到来的左权使炎汐,我要您去说服他同意结盟。”她只做到这里为止,剩下的,便等那个光明如太阳的少年到来,亲表诚意,结成空海之盟。
真岚,有些事我可以为你全力以赴,有些事我只做一半。你不能只走直线,偶尔也需要转个弯,曲折一番。
“你到底还知道什么?空桑人的占卜术也不可能精确到这般。”如意的眼里已经有了深深的警惕,左权使来桃源郡面见海皇的事情,只有复国军中极为核心零星几人知道。
“我知道您定不会让我所望之事落空。”宴酒靠在椅背上,笑意不及眼底,犹如面具虚挂。
“皇姐。”那道清晰熟悉的少年腔调不经外界传递而是直接传由体内,是空桑王族私下彼此联络才用的密音,用此术法,也代表施术者就在附近。
宴酒从三楼而下找寻他的身影,一开始温朗持续不断,忽然便没了音迹,嘈杂不已的环境里,她扶着额有些厌烦,忽而便听到真真切切的那道声音自下方传来,宴酒循声而望,一眼在鱼龙混杂的赌坊里看到了仰着脸笑意灿烂地冲她摆手的空桑皇太子,猝然的相逢使得帝储有瞬间的怔愣。
他在阳光下,脸和躯体掩藏在宽大黑袍里,有影子,没有脚,身体下半空落落的,仅有的一只手不安分地露出来,四肢分离,零零散散,笑得那般灿烂都掩不住那场车裂之战带给他的伤痛。
“真岚,你痛吗?”百年前帝储将他的头颅和躯体从邢台上夺来,这张年轻而温暖的脸便是这样看着她,没有丝毫怨恨,那时帝储摸着他麻色的头发,轻声问他。
“好痛啊,皇姐。”皇太子笑嘻嘻地回道,表情没得半分正经,只是青白的脸色出卖了他。
帝储知道他是极疼的,宴酒将他歪掉的皇冠摆正,苍白冷漠的脸色愈发不近人情,抿着嘴向他许诺,“皇姐一定会让你恢复正常,皇姐定会杀了他为你报仇。”
皇太子看见她眼睛不再望他,转头冷静决绝地盯着智者营帐,真岚下意识想要拉住她,劝她不要去,然而手臂已被封印,无手无脚的皇太子在太子妃的怀抱中,活像可笑的怪物。
“真岚,你还记得多年前在白塔讲堂我与你说过的话吗?”帝储一身白衣,像一个离家修行的学子般,笑着叮咛家中幼弟,“你想要的,要么得到它,要么毁掉它,你不准往后退缩,也不准憋在心中,一辈子不说出口。我已经没有机会了,你还有,爱人,被爱,子民尊敬,山河壮丽,光明永照真岚。”
空桑的覆灭,并非终于冰族攻陷帝都伽蓝,而是失去了空桑最后的希望,帝储天贶。帝储天贶,自十三岁亲临战场,上阵杀敌,此后十余年,竭平生之力,挽末世空桑破败,守百万国民十余载平安。
太子妃带回了皇太子的一头一躯,大司命和五部之王遵循帝储离开时下达的命令,一路杀去九巍,自刎于传国宝鼎之前,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空桑国民,包括六部之王素日里对帝储争议颇多,然而不可否认风雨飘摇的末代空桑因她而再度凝聚在一起,延缓冰族铁骑入侵。浩瀚天宇,帝储的命星已然消失,没有人敢说出复国渺茫的话语,但众人心中都像是失去了启明星般,绝望叹息。女殿一生评判褒贬不一,有多少人将她视为明珠尊崇,便有多少人痛恨其独断专横,然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皆为空桑,连赴死前都为他们安排好了后续之事。
有为国家而死的将领,却甚少有殉国的帝王。
命星已落,女殿尸体却并未寻得,皇太子只说上天不弃空桑,他要等着帝储归来,众人都觉得皇太子魔怔了。而后来,所有人都与皇太子殿下一起,在镜湖底下虔诚等待女殿回归。
“真岚。”少年近在咫尺,女殿只觉微微难过,叹息着呢喃他的名字。
“皇姐,我来找你了,你不开心吗?”皇太子殿下仅有的那只手随意而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
虽是搭在她的肩上,却轻的仿佛没有重量,宴酒拉下他的手牵着他复又回了二楼雅间,房间里有浓烈的酒味儿,皇太子殿下吸了吸鼻子,打趣道,“皇姐,你得少喝酒,太傅看到了又得说教了。”说的不是女殿,而是他这个皇太子啊。大司命虽万事以他这个皇太子为尊,可心里自始至终都是听从女殿的命令,无条件信任女殿。
“不是我喝的。”女殿低声解释,“是你熟悉的人。”
少年转了转眼珠,已然确认大半,“是西京?百年里消失的无影无踪,怎地忽然出现在桃源郡了?”
“受人之托,保护故友之子。”宴酒沉思少许,又加上一句,“那孩子很聪明。”
“是么?看来我该去会会他。”他这位皇姐,无关紧要的事可从不多说,更少从她那里听到夸奖之词,是以真岚晓得她是故意说给他听。
“等今晚六王来了,一起。”宴酒淡淡道,她瞥了眼懒懒散散的皇太子,干净果断地将近事吐露,“真岚,苏摩现在和我在一起。”
皇太子立在椅子上的身躯差点支撑不住,“皇姐,不是吧,你该知道他们恨死我们空桑人了,尤其是你我身上还流着星尊帝的血,亲手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这些不重要。”帝储的浑不在意让皇太子收起了嬉笑之色,面前这位所决定的事情,鲜少有人能改变。
“我不同意。”端正清朗的少年褪去不作为的浑浑噩噩,甚至他说出此话时,言语间帝王之气隐隐而露。
“你是空桑万民的希望,此事一经传出,空桑将再经灭国之痛。”漫长百年,由少年成长为男人,在她未曾参与的日子里,他成长地太多,说话做事也已审时度势,思虑颇多。
“皇姐,镜湖底下的人都以你为尊,你守护他们,带给他们希望,可更残酷的是,他们宁肯你这个帝储死,也不愿你与鲛人在一起。”空桑破落衰败,骨子里的高傲血脉却没有减弱半分,他们忘不了灭国之痛,更憎恨失了身份掉落尘埃,竟与鲛人为伍。
“您若没让那群人成为冥灵,而是冰族的奴隶,底下那群人或许还会有一丝理解。”真岚苦笑着叹息,“皇姐,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我们身不由己。”空寂山每夜都有哀嚎凄厉的哭喊声,镜湖下的世界又何曾不是那样?那里死气沉沉,那些密密麻麻的棺木,那些人空洞渺茫的瞳孔,空桑死了太多太多人,你我根本无法独善其身了。
“从前,这些话都是我对你说,而今倒是反了过来。真岚,你真是长进不少。”宴酒轻描淡写将话题扯开。
“我很好奇,您怎会喜欢他那般的人呢?白璎懵懂年岁喜欢上貌美鲛人尚可理解,您又为何呢?皇太子凑了过去,与她挨得更近些。
听得他语气里的愤然,帝储莞尔一笑,眼神与其对视,有揶揄之意,”你喜欢上你的太子妃了?“
刚才深沉老成的皇太子一下子恢复到少年之态,清透的棕色眼珠单纯稚嫩,喜欢和讨厌的情绪藏都藏不住。实际上,他已经一百二十多岁。身体四分五裂,妃子又是虚幻之躯,素日里二人过着安静简单的生活,有时甚至像一滩死水,吵架拌嘴这种事都甚少发生在他们身上,他又如何向她说出口。
见他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下去,宴酒便知他压在心里百年未说,“真岚,百年前我和说的话,半分未进你的脑中吗?”
“她心里无我。”真岚慢慢道。
“那便让她看到你。”宴酒随即回道。
“若她还是无法喜欢上我呢?”少年低着头轻轻反问。
宴酒伸手挑着他的下巴,慢慢抬起少年的脸,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音调极其冷淡,仿佛只是招呼旁人茶冷了换杯热茶而已,“那就换了她。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能爱一人。”
年轻的皇太子笑得乐不可支,等到短暂的愉悦过去,皇太子才幽幽感叹,”皇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白璎。“明明百年前,他心里并未瞧上那位唯唯诺诺满脑只有爱情的贵族小姐,而百年后等皇太子反应过来时,眼睛里便只看到她了。
宴酒用拇指轻轻刮了一下他的脸,举动宠爱而亲昵,她甚少如此,皇太子一时竟有些羞赧,下意识垂下了头不敢看她,见他露出此种神色,宴酒勾唇缓缓而笑,颇有心思调侃稚嫩的皇太子,“真岚,看来你比较喜欢我温柔一些,再配上这张脸,很....”女殿斟酌了下,还是用了最常见的修饰词,“惊艳?是吗。”
“不单单是惊艳,皇姐你刚才神态活脱脱就是白塔神殿中供奉的创世神石像,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人对神,会有一种由心而发的憧憬和尊崇。女殿听罢,当场脸色阴白一片,手上力度也没控制住,真岚疼得锥心,却也被她冰冷骇人的模样吓着了,声音控制不住地小心谨慎起来,“皇姐,你怎么了?”
宴酒回神,表情漠然松开手,却未放下托着他下巴的手,少年的下巴那里有一道很明显的青白印子,女殿终于放下手,声音有种让真岚说不清的感觉,“对不起,真岚。”
真岚并没放在心上,反过来安慰她,“一点也不疼啊,我可是个男人。”
帝储脸上的阴郁之色并未消弭,她似乎在思虑何事,紧皱眉头,身边皇太子跟她说着话,女殿漫不经心应着,心思早已不在交谈之上。
苏摩和西京打完架回来时,真岚正百无聊赖地挫着头,他对面的女子靠着窗边眺望远处,傀儡师一进去看到四肢不全的皇太子,当即开始冷嘲热讽,“空桑的皇太子被车裂了,还敢单枪匹马来这里,真是佩服。”
“又怎么比得上海皇阁下呢?上一次我见阁下,还是个没有性别的稚童,如今倒真是长大了。”皇太子温和地扎刀子。
“皇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如何?”苏摩冷笑着问。
“不劳阁下费心,我们很好。作为空桑皇太子,我有一句话要告诉海皇,你和天贶殿下的事情,我不同意。”真岚说道。
“那就杀了你!你们空桑人有多少人不同意,我便杀多少。”阴恻恻的声音毫不犹疑。
真岚并无畏惧之色,甚至有些想笑,“鲛人中有反对的,海皇要如何?”
“那些人与我何干?”苏摩大笑。他自始至终便是这般,海皇如何,族人又如何,无人束缚地住他,自负而疯狂。
真岚不想与这个疯子多言,他起身到抱肩看热闹的剑客身边,抬起手臂狠狠锤了他一下,“好小子,你倒是会躲,百年没得你消息。”
西京从腰间拿出酒袋,仰头灌酒,直接了当表明立场,“殿下,我对复国之事没有兴趣。”
真岚的笑容有些僵硬,刚才女殿告他让白璎来说服西京参与复国,他还不信,凭着昔日好友情分,他怎么也不信西京会如此干脆拒绝了他。皇太子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笑眯眯道,“这些都不重要,咱们出去叙叙旧。”说着拉走了西京,出了房门后,西京怒骂,“你不同意天贶殿下和苏摩在一起你还让他们独处一室。”
“刚才皇姐失态了,身上的气都变了,有些奇怪,好像她忽然意识到某种棘手东西在暗处影响她。”真岚神色严肃。
“不可能吧。”帝储有多么厉害,多年共事的他们都无法探寻到其底,若她觉得棘手的问题,那绝对是大事,“你有问她吗?”
“她不会说的。”真岚摇了摇头,“有一瞬间,我觉得她好像不是她了。”真岚皱眉,表情极度担忧,“西京,我很怀疑,尊渊剑圣真能以命换命使得皇姐恢复地与之前别无一般?皇姐的命星明明已经消失了。”冰族智者将他变得四肢不全,血脉封住,皇姐与他苦战重伤坠落,尊渊乃是剑法之圣,不懂术法不说,放眼天下,又有何种术法能让人恢复如初,且术法更甚以往?
“你怀疑天贶殿下是他人所变?”西京望了望关闭的房门。
“不是。我只是怀疑她用了什么阴毒术法。”真岚也偏头凝视着雅间,仿佛透过门窗便能看到凭窗而望的女殿,“苏摩肯定也发觉此事了,索性便让他探寻真相,而且皇姐好像真的喜欢那个鲛人。”
傍晚时分,如意夫人轻轻敲响苏摩房间的木门,向其报告复国军左权使已经到来,苏摩这才拉开房门,看到了立在一侧的如意夫人以及单膝跪在地上的鲛人战士。
战士的身上有血腥味儿,脱下衣服见到了身上露骨的伤口,以及伤口上奇异的颜色,苏摩知晓他是中毒,便开口询问,战士才一五一十道来,而后苏摩用引线控制偶人为其解毒。
“我来吧。”房内有一道冷淡女声传来,炎汐抬眼望去,女子姿容堪比神人,他复又低下头,心中暗思此人身份。
苏摩皱眉,宴酒按住他的手,一边解释,“伤了左权使的那位沧流帝国少将,是我的师弟。”宴酒伸过右手置于伤口上空,片刻便有淡淡白光丝丝萦绕在那处可怖伤口处,“而且我的治愈术法无需燃命。”
如意和左权使听到苏摩竟以燃命治伤,纷纷劝阻,苏摩对上女殿的眼睛,放下引线在一旁等候。片刻后,苏摩看到宴酒收起右手,疾步过去扶住她的腰,他抱得有些紧,宴酒双臂撑在他的胸膛,轻轻唤他名字,“苏摩。”傀儡师才略微松开一些,依旧揽着她。
“炎汐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左权使抱拳致谢。
宴酒笑了笑,“如姨,麻烦你与左权使解释一番。”如意自是知道宴酒所说为何,当下便与炎汐将此事说道清楚。等到战士再度将目光转到她身上时,神色已经有些复杂。宴酒知晓,这是不可避免的,所幸左权使经历颇多,他的反应比汀好太多了。
“你说云焕是你师弟?”苏摩询问她。
宴酒向三人解释,“他是慕湮剑圣的弟子,百年前尊渊师傅将昏迷的我送到慕湮师傅那里,后来我醒过来时,他便是师傅的弟子,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年,后来云焕全家搬去了帝都。”
“空桑剑圣竟然收了一个冰族做弟子。”如意的语气里,各种情绪皆混杂其中。
“剑圣门下,不分种族。我这个空桑人,不是也将《九问》剑谱给了你们?那并不是我对你们亏欠的弥补。”宴酒淡淡道,语气中有微微压迫之感。
“宴酒姑娘该知,云焕是来找皇天的,他知道你的身份吗?”左权使慢慢道。
“嗯,正好很久没见那狼崽子了。”不知会不会与云焕对战,书中所记,云焕与西京苏摩二人各自一战。
苏摩揽着她的手忽然放开,空洞的眼睛里豁然凌厉起来,他皱着眉瞥了一眼怀中的女子,思虑了一番方才慢慢道,“皇天就在附近。”
四人前往赌坊前厅,在一楼靠门的那桌,看到了坐在一起的三人,西京,真岚,以及一个俊秀的书生。
苏摩走上去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真岚殿下,我已经说过要你离开赌坊,既然你不听,别怪我不留情。”傀儡师手上引线翻动,直击少年殿下面门。
西京照例喝着酒不管不顾,一旁的俊秀书生看到来人是山上毫不留情割下人头的苏摩,竭力保持平静,想要起身离开这处是非之地。身后有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慕容修转头看到其面容,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又恢复神智。
“西京,这便是你那故友之子?”宴酒知道慕容修,却并不知他到底长何样,此刻虽是在问,语气里已是八分确认。
“在下慕容修。”俊秀书生客套有礼。
书生的疏离宴酒能感知到,这从他并不询问宴酒何人便可知,招募军师这种事交给真岚去做,她没有那种耐心去与一个陌生人谈论什么宏图伟业。
“汀呢?”她四下巡视,却没见到那小鲛人。
“她去给我打酒了,城东那家酒好喝。”西京回道。
“快去找她!”宴酒一把扯过他的酒壶摔在地上,面色已经极为严肃,“左权使来时路上遇到风隼袭击,你还让那孩子出去买酒给你喝?”
女殿此刻看他的眼神像极了当年他一意孤行不听指挥导致全军覆没,剑客心里忽然涌现一股莫名的不安,他刚站起来要追出去,黑色天宇下一道蓝色焰火划破黑暗,那是汀的求救信号,西京抓起光剑便往信号方向冲去。
剑客冲出去的时候,碰倒了一人,他没得时间再说话,徒留那人在地上脆生生地骂他,身后的炎汐将她扶起来,惊讶道,“那笙姑娘?”
那笙见他也十分欢喜,“炎汐炎汐,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伤好了吗?”中州少女像一只小麻雀一样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炎汐不禁露出苦笑,片刻后他对其告别,执剑离开赌坊,宴酒轻声制止了他。
“炎汐,你的伤未痊愈,回来吧。我去。”苏摩一听她要去,也不再跟真岚纠缠,也要随她一起,宴酒却拒绝了。
“鲛人特征突出,很容易暴露,苏摩真岚,你们呆在赌坊。真岚,带那笙进去。”那笙甫一进来还没看到他,乍一看到真岚,忍不住飞奔过去骂他,“臭手,都怪你,我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真岚好脾气地任她锤了好几下,又安慰了几句这才把炸毛的小姑娘哄好。
离开前,左权使向她阐述了几句话,宴酒点了点头,消失在黑夜之中。
宴酒和西京找到鲛人少女时,冰冷的利箭穿透四肢将她钉在地上,因着时间太长,地上的血流了一地,一圈一圈的血汇聚成红色血泊,美丽柔弱的鲛人少女置于其中,气息虚弱。
西京目眦欲裂,当即冲上去,却被透明结界困住,宴酒在他身后双手交叉结印,在远处的少女身上同样施加了一层结界,这才撤去困住剑客的结界,任凭他飞速扑在鲛人身边。
暗藏在天空中的风隼找准时机,当即射下数只劲弩,有的是对着剑客,有些则是对准受伤的鲛人。西京只来得及格挡下向他袭来的短箭,剩下那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长箭对着少女呼啸而去。
“汀!”西京大喊,少许后剑客愕然看到那些箭被一层透明薄网拦住,犹如坠落流星般绽放瞬间光彩后湮灭无痕。他转头匆匆对着身后之人道了一句谢谢,便心急赶到鲛人少女身边。
“汀,汀,你醒醒。”西京不敢拔去她身上的箭,拍了拍她的脸,心痛如绞。
熟悉的声音让神智模糊的少女恢复些许清醒,少女毫无血色的唇轻轻颤抖着呼唤着他,“主人,主人,酒洒了,对不起。”
“没事,你先不要说话。”西京轻声安抚她,“殿下,请您救她。”剑客看着徐徐而来的女殿,低声哀求。
宴酒仔细检查她的伤口,那些钉在她身体上的箭造成的伤口虽然看着严重,修养几日便会恢复如初,她用治愈术拔下那些箭后,才发现上面涂了毒,宴酒一把抓住鲛人的手腕把脉,片刻后脸色惨白地冲他摇头。
“不可能的,这些箭伤根本不致命。”剑客紧紧抱着冰冷的少女,慌张喃喃,“殿下,求你救她,救救她啊!她还这么年轻啊。”
“箭上有毒,已入心脉。”宴酒歪过头,“你好好跟她说说话吧,西京。”那个因她说要杀了西京而哭得像个孩子的少女,终究还是救不下来。她想救她,世事却并未按照她所愿进行。她没有死在箭下,却毒入心脉,无药可救。
暗夜无边,无星无月,头顶黑沉压抑的天空,仿佛马上就要下雨,宴酒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直到身后男人和少女断断续续的声音戛然而止时,她才撤去那道保护结界,以指凝剑,指尖白光大涨,帝储目光沉沉望向黑暗中的某处,轻轻挥手,一剑劈开盘旋空中的巨大风隼。
苍生何辜。苍生何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