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11 孤独引力
在中州修学术法时,苏摩经常一个人坐在河边望着不知何处,即便通过其他方式看到种种景致,傀儡师的眼里依旧空洞的没有任何温度,河水清澈见底,可见里面游鱼闲暇,欢快摆尾。
“炖鱼汤给你补身体。”那人神情肆意散漫,笑着调侃他。
“你坐在河边是在等上游流下你认识的人的尸体吗?”彼时他跟着一个怪异狠毒的老人学习其阴邪术法,苏摩不知他的名字,也不曾叫他师傅。
安坐河畔的傀儡师身上杀气骤起,偶人在他怀中,咔哒咧开嘴露出嗜血的笑容,怪异老人睁着浑浊泛黄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坐河边的鲛人,看似浑不在意,暗里早已蓄势待发,那股诡异死寂的气氛短暂持续了片刻,苏摩闭目压制住那股子杀意,方才缓缓起身,“那些尸体里不会有她。”连她的尸体,他也没有机会见到。星星坠亡的那一晚,他没能孤注一掷放弃过往返回云荒,也便注定他将背负仇恨后悔日复一日度过余年,难以释怀。
两年后他已习得老人毕生术法,再无可学,苏摩便在离开那一天,用引线割断了老人喉咙,喷薄而出的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光景,温热赤红的血溅了他一身,带着让傀儡师愉悦的炙热和恶心的腥味。
“你一辈子也等不到心念之人!”喉中只余末气之人挣扎着嘲讽他。
激战过后,活下来的傀儡师狼狈不堪地坐在角落里,直到那人咽气,傀儡师方才放松警惕撑着墙壁站了起来,用手背擦净唇边溢出的鲜血,而后毫不在乎地大步往前走。
回头无用,假如何用,一切都已成空。
往事不堪,灭顶黑暗和无尽绝望将梦中之人拉回现实,傀儡师睁开眼,阴郁的绿色眼睛冷锐骇人,而后看到躺在他面前安睡着的女子,她的面容近在咫尺,清瘦的身子蜷缩在阴暗冰冷的傀儡师怀里,一只手臂搭在鲛人的腰上,从腰间绵延传来女子的不冷不热的温度。
天已大亮,房内一片光明温暖,正对着床榻的窗户开了一道小缝,从那处缝隙隐约看到云雾缭绕的伽蓝白塔,苏摩偏头凝望着那座塔,思及慕士塔格雪山上那个中州女子为他所占两条预言,收紧手臂抱住熟睡的女子,燥郁沉闷的心情这才平缓下来。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唯有创造和守护。
“一大清早这副样子,又想起什么惹你不快的事情了?”傀儡师一惊醒,宴酒也随之清醒过来,神色较之傀儡师也好不了几分。昨日饮酒过多,又连着在微凉夜中走了许久,宴酒醒来只觉头痛不已,颇为不耐地以手覆额,想要等待这股疼痛过去。
那股安稳人心的暖意骤然抽离,傀儡师顿觉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荒芜,苏摩撑起身子坐直,猛地一把拉过淡漠如冷夜的帝储,擎制其左手环于傀儡师的腰腹,而后将帝储的头小心置于他的大腿上,使得宴酒整个人趴在惊艳的鲛人身上,傀儡师单手托着她的左脸,低头凝视着帝储。
宴酒将下巴磕在苏摩的大腿上,女殿虽面容高雅惊艳,细看却是有些瘦得过分,下颌的骨头尖细,这样压在人身上,那股疼痛虽不是极为剧烈,却也并不好受,傀儡师倒并无异色。满头黑发散于背后,帝储神色极为淡薄地抬眼望傀儡师,正撞入他同样冷色冷情的碧色瞳孔中,宴酒也并不言语,好看的眉很轻很轻地上挑些许,眼神漆黑又坦率地回视傀儡师。
帝储的眼神太过吸人,苏摩受不了般以手遮住她的眼睛,冰凉的手指甫一触及她的眼睑,宴酒便觉一股清凉袭来,只余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女子神色餍足,连带唇角勾出迷人的弧度。鲛人看到这幅景象,睫毛轻颤,伸出手碰触她,傀儡师的双手直接覆在她的头上,动作轻缓地来回按摩。
傀儡师默不作声按了许久,直到宴酒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傀儡师才询问道,“还是不好?”她的脸色依然不佳,苏摩看出来她极力想要在他面前装出若无其事,只是他太过熟悉这个人装腔作势时的细枝末节,轻而易举拆穿了她拙劣的演技。
许是她的身份能力以及手段摆在那里,无论是朝堂还是私下,她一贯肆意妄为,甚至连装都懒得装样子,只许他们服从,不容他人置喙,以致空桑六王及重臣对她颇有异议,却又因其姱容修态而不得不臣服。
“好了很多。”那股疼确实纾解了大半,目下只有些隐隐作痛,这样已足矣。年轻帝储转而覆上鲛人的手,开始慢慢揉着他的指肚,有时她会不小心磕到他的戒指,银色戒指和他的手一样冰凉,揉着揉着,她便有些漫不经心,心思不知又跑去哪里了。
“宴酒。”傀儡师声线低哑。
女殿回神,自觉与他解释刚才的走神,苏摩有时只是单纯唤她名字,有时则是询问她,“我刚在想,鱼的身体是不是都是冷的。”其实她当然知道答案,从生物学来说,大部分的鱼类都是冷血动物,而人类则是恒温动物。
“鲛人变身的时候,身体是热的。”傀儡师沉默了一会儿,卷着她的黑发,才回答她,声音微乎其微。只会爱上一个人,只会为命定之人变身,一辈子有且只有一次飞蛾扑火般轰轰烈烈的炽爱。
你不能只从一个人的身上发现美好的那些面。
可我这辈子所拥有的美好,都来自于你。
“苏摩,我指的不是你。”鲛人的声音太小,宴酒仔细聆听才分辨出他的话,女殿起身,盘起双腿,背靠墙壁,脸色略有无奈。
“你在白塔上,曾有一次给我讲了一则童话故事,关于美人鱼和王子,你说我是美人鱼。”苏摩神色平静,缓缓道来,那时少年帝储接掌空桑国事,整日因种种突发事务搅得忧思不已,不时兴致突发,便会拉着他闲聊几句,苏摩晓得她是因承担的责任太多,需要纾解堆积如顶压力。少年帝储得空便懒散地歪着身子,单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虚虚地搭在桌上,她端正神色,一本正经地说他是塞壬,也叫美人鱼,傀儡师彼时未曾变身,少年殿下总调侃他将来变成一个女子,会有骑着白马的王子与他幸福生活在一起。性情乖戾的傀儡师那时全身带刺,听得她调侃的话语,未等她讲完,便猝不及防下狠手攻击她,全然不顾往日情分。
“你要相信童话故事。”女殿微微眯起眼睛,带着几分正经。
“你相信吗?”苏摩反问她,眼里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有些诧异。
“好吧,我确实不信。但你要相信我,美人鱼一定会有个美好的结局,我说的。”你可以不相信童话,但你要相信那个对你讲童话的人,她会为你贯彻这个美好的童话理念。她知道那则童话里美人鱼为了爱人化成了泡沫,和你在书中的结局全然一致,然而这个世界重新洗牌,从前命运选择我们,现在我们选择命运。
“宴酒,你知道的吧?”苏摩偏过头看着另一侧又开始懒洋洋提不起兴致的女子,鲛人的眼睛碧色浓重,即便以心目看到这片云荒大地,一眼望去傀儡师空洞荒芜的眼睛,便知他的眼睛是盲的。
宴酒收起散漫之姿,鲛人的性情与百年前别无二致,身上满满外放的恶意和收不住的黑暗早已胜于百年前,只是对她的态度却再无刻毒讥讽,甚至昨晚他们久别重逢,夜深后她下了逐客令,傀儡师什么也不说,就那般干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盯着她。她嫌烛光太过刺眼,闭目许久未曾睡着,惧怕黑暗的傀儡师直接拂灭了蜡烛。
“点上蜡烛吧。”她是知道苏摩怕黑的。
“以后都不需要这些了,也不会有让你不喜的味道了。”傀儡师向她吐露心声,他的怕黑怕冷,因她而生,因她而灭。
听得傀儡师的话,床榻上闭目之人却不再回应他,傀儡师面无异色,他经历过两次绝望,一次为在离开云荒时变身为男子,第二次便是流星陨落。
这两次所带给他的震惊和绝望,一次比一次刻苦铭心,第一次失去了尊严,第二次失去了黑夜中高高挂起照耀泥沼的长明灯火,以致他百年沉沦,身心腐烂。
“苏摩,你先过来,该休息了。”长久的沉默后,女殿下向他妥协。
昨夜躲避的问题又提及起来,宴酒轻声叹息,她看到盲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为何会有这样执拗灼耀的光华?
二人起身时已近晌午时分,宴酒洗漱更衣时,苏摩便先去了前面如意赌坊里,赌坊里十分热闹,各路人士齐聚,喝酒赌乐,一身珠光宝气的艳丽鲛人在二楼摇着手中的精致小扇,自上而下望着底下鼎沸人声。
苏摩朝如姨走了过去,鲛人见他当下站了起来,亲自为他斟茶,“少主昨夜睡得可好?”
虽是在问傀儡师,如意夫人从傀儡师平静宁越的脸上知晓了答案,一夜之间,阴沉嗜杀的少主似乎无人知晓的地方改变了不少。只是因为见到了宴酒姑娘吗?如意夫人莫名有些担忧,那个姑娘对少主的影响太过深重,于鲛人复国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如意夫人脑中思虑被傀儡师轻唤一瞬回神,昨日未来得及交待之事,如意此刻全盘向鲛人少主坦言,她因何开了赌坊,百年里作了何事,复国军现下如何,依附之人为谁,甚至拿出了她的情人护她周全给交付的双头金翅鸟令符,苏摩静静听着年幼时给予片刻照拂的鲛人一言一语,即便看到那个象征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令牌时也面无表情,然而当他听到如意夫人满怀信任地说着若非时势所迫,她的情人,流着冰族十巫直系血脉的贵族定然会娶她的时候,苏摩登时冷笑不已。
“如姨,你相信一个冰族会娶鲛人为妻吗?真是愚蠢。”傀儡师直白的嘲讽,让如意夫人脸色煞白,她撑着木桌站了起来,语气是平和的,眼神却毫不退缩,“少主,瞬昭不会,我信他。”
傀儡师干净苍白的手指上戴着十个银色戒指,戒指上引线牵动了阿诺的身体,他似是有些不悦,将偶人来回摆弄成各种姿势,许久后才偏过头对着立在一侧的如意夫人说道,“如姨,不管是冰族,空桑人,还是云荒大陆上其他种族的人,他们都只会那样对待鲛人。”
顺着苏摩的手指方向,一楼赌坊内输光了钱的落拓黑衣人被众人起哄着以身后鲛人做抵押,鲛人少女被推搡着到了中央,赌坊里垂涎目光齐聚在柔弱的鲛人身上,少女的主人对此却浑不在意地喝着酒,“汀,你就让他见识见识你的腿好不好看。”
如意夫人揪着手中帕子紧张地关注,而后的情景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那个鲛人少女身手极佳,将起哄最厉害的那人一脚踢飞出去,眼见着同行的人拔出剑要与二人打起来了,黑衣人慢悠悠地将一柄银色圆筒置于桌上,豪气大喝,“来来来,继续赌。我把这柄剑压上,十万!”
桌子上那把被黑衣人要价十万的剑毫无光泽,看起来平平无奇,还是里面那个被踢飞的光头认出上面刻着一个小字,当下瘫倒在地,连跪带爬地凑到黑衣人脚边,抱着他的大腿情真意切大哭起来,“西京大人啊,原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啊!能见到西京大人,小的真是三生有幸啊。”
西京!剑圣门下,云荒第一剑客,空桑名将。
苏摩忽然起身匆匆离开,直直冲着后院的方向。
还未等踏出房门,迎头便遇上款款而来的空桑帝储,年轻的女殿与鲛人穿着同色黑色,腰间搭了一根玉石镶嵌的同色带子,她见傀儡师脚步匆匆,对其笑了起来,“你是特意迎接我吗?”
苏摩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他刚要领她去另一方位的雅间,身后即刻传来两道急促的噔噔噔上楼声音,傀儡师自知来不及阻拦,势必撞面,遂揽着帝储的肩膀,姿势亲昵,静待来人。
上楼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苏摩蹙了蹙眉,听到二人交谈的声音,男人让女子自己上去,直言会控制不住自己。听到这里,宴酒已经知晓来人是谁,且不说百年前她和男人同在战场抗敌多年,对其声音十分熟悉,书中对此情节的描述她尚有印象。
宴酒偏头看向傀儡师,漆黑的眼睛似在笑他的故意为之,“苏摩,下一步你是否要让他看到我们二人如此亲密?”
“既然来了,为何不出现呢,西京将军。”苏摩冷笑开口,“因为我百年前逼着你师妹大婚之日跳下了伽蓝白塔,你怕见了要忍不住杀我?”那段婚礼是空桑最后一场繁华盛宴,只是盛宴的女主人公却并未出现在婚典上,空桑对外称是太子妃白璎被云荒三女神选中离开修行,妄图平息此桩丑事,却被青王将事实故意散播出去,空桑上下蒙受奇耻大辱,鲛人们在背后欢呼雀跃,以此津津乐道,将蛊惑空桑太子妃堕天的鲛人视为救世主。
刹那的沉默过后,只听得蜻蜓点水般短促一下,而后只见一道黑影鬼魅扑来,以及黑影手上率先凝结而成的凛冽剑气呼啸涌来,剑气将傀儡师柔顺垂着的长发吹起,苏摩站在长廊中,纹丝不动,那柄斩杀傀儡师的光剑抵着他的眉心生生停住,被无形之力困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殿下?”风霜落魄的剑圣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傀儡师身侧的女子,那样的姿容气势,无人可拟。
宴酒轻挑手指以气弹开西京的光剑,她迅速察看一下苏摩并无受伤,才将指间气剑卸掉,西京看到这熟稔的招式,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顿时沉了下去。
“许久未见了,西京将军。”女殿下淡淡开口寒暄。
“一意孤行不听指令导致全军覆没的人有何颜面担得起将军二字?”西京收起光剑,自嘲开口,“殿下是在嘲讽我吗?”
“恩,没错。”宴酒点了点头,此番话一出,西京色若死灰。
“殿下那时该处死我的,留我性命也枉然。”剑客拿起腰间的酒壶,仰头尽数倒入嘴中,此前他已经喝了好几瓶,脚步都有些踉跄。剑圣尊渊的大弟子,空桑一代名将,如今落魄到此番境界,全无往日战场上意气风发。
好像所有人都认为她极端嗜杀,忤逆了她的指令,就得死。
“可笑我那时竟认为殿下太过残忍冷血,不堪空桑之主,直到骁骑军全军覆灭,我才知道自己愚蠢的妇人之仁招致了多惨烈的伤亡。”想起过去往事,西京表情有些痛苦,百年前叶城之战,女殿在对战十巫中受了重伤,未能亲临指挥,西京尽忠职守坚守叶城一月之后,女殿开水镜给西京下达指令,逐一城之人入帝都,违者尽杀之。叶城之人绝大多数为云荒外来商人,此令下传,大多数人因种种理由不愿离开。身为剑圣门下弟子的西京无法对手无寸铁的这些人下手,于是为他们隐藏了下来,并未如实向女殿汇报。然而战争的残酷,并非只有上战场时对战敌人的恐惧、血泪、尸体,还有战场下的那些百姓个人心中的审时度势。于是在某日又击退了一次冰族进攻,叶城的几位百姓代表为感谢他们准备了丰盛酒菜,却在酒里下了毒,骁骑军全军覆没,除了不喝酒的他活了下来。他身为战士,以命守护着百姓,最后却被守护之人背叛得一无所有。
“可是若重来一次,我好像还是无法对那群人下手。”剑客喃喃,他已经全无之前的青年之气,如今满面风霜,气息沉重。
“或许这也是为何你能继承剑圣一脉的原因。”宴酒的眼睛瞥着剑客手中的圆筒,缓缓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做的很好。”
女殿认可的话和凝视光剑的眼神让西京有些不敢与其对视,没有师傅亲口承认其存在,没有出师光剑,没有同门同气连枝,作为战士的西京甚至都能猜测到当年宴酒拜入剑圣门下的缘由,应是要以己身之力挽救没落空桑王朝,只是过程和结局对付出所有的女殿来说并不尽意,“殿下是尊渊师傅的弟子,我竟迟钝至此。”
“他不与你说,你又如何得知。”女殿不以为意。
西京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尊渊师傅他.....”
“死了。”宴酒面无表情,“以命换命,我活了下来,他死了。慕湮师傅将他葬在空寂大营,如今埋骨之地该是一片绿意盎然。”
“救下殿下,尊渊师傅应是不悔。”西京扶着栏杆,神色怅然,“殿下还要复国吗?”
“为何只是复国呢?”女殿的语调恢复到她惯有的冷淡,“不是复国,而是让这个世界恢复到初始样子,空桑、海国以及冰族都该各得其所,鲛人回归碧落,空桑和冰族各自为营,保持表面和平。”
“呵,虚假的和平。”一直沉默的鲛人冷笑开口,宴酒和西京在廊下交谈,苏摩一直在她身侧,紧扣她的肩膀。
“因为没有真正的和平啊。”没有真正的和平,唯有永恒的战争。宴酒并不恼,淡淡笑了起来,傀儡师方才偏激乖戾的样子如百年前白塔上浑身是刺,好像回忆种的少年一直在等她。感觉到一侧肩膀上逐渐加大的重量,宴酒便知苏摩有些不耐了,冲着廊下站着的几人道,“进去坐吧。”
如意夫人站在雅间门口听着他们谈话,便知晓宴酒的身份,宴酒夷然自若走过来唤她如姨,如姨夫人听到后,骤然不知该作何表情面对她。
进了雅间后,苏摩拉她坐在窗边位置,傀儡师伏低身子凑到女殿的耳边,压低声音,交颈耳语,“你叫她什么?如姨?”
“你二三百岁的人可以唤如姨,我便不可吗?”鲛人离得她太近,说话间呼出的气息带着温热散在耳边,鲛人的声音已经不似百年前未变身时少年清泉灵动,成为男子的声线让她有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苏摩笑了起来,他微笑的弧度很浅,除了唇角能看出很轻很轻地扯动一下,其他地方像摆设一般生冷,她的记忆里也从未见过鲛人明朗真诚的笑容,不仅仅他是如此,绝大部分鲛人几乎都像是没有温度的怪物,他们有着人的脸人的身体,空有颠倒天下的容貌,却有毫无人性的冰冷灵魂。他们冷漠恶毒、冷血残忍、仇恨异族、为了复国不择手段,为了活命曲意逢迎。空桑将他们压迫千年,完美地将一个精灵般的种族扔至泥土,随意践踏,蜕变成残酷妖魔。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时间和世间只给予他们成魔的机会。
将一个种族毁的面目全非,毁鲛成恶,这才是最为彻底的毁灭。
“空桑最尊贵的帝王之血和鲛人海皇竟然在一起,真是天大的讽刺!”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二人过分的亲密上,鲛人少女冷眼扫过,蓦地嘲弄出口,少女的嗓音带着无法压制的愤怒和失望。
室内的气氛微微一凝,苏摩蹙着眉,低头将偶人拿了出来用引线控制着左右翻动,西京瞧见后立刻将汀拉到身后,隔空与傀儡师针锋对峙,“阁下莫不是要对同族出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鲛人的事情,何曾轮到西京将军指手画脚?”傀儡师身上的杀意已经控制不住,苍白细长的手指飞快操控引线,偶人被他吊在虚空,表情痛苦又狰狞。
“大家应该都是这般想的吧,虽然憋着不说出来。”宴酒缓缓伸出手,按住了处于黑暗边缘的傀儡师,引线密密麻麻包围着偶人,帝储单手而入,一把将偶人拉出来,偶人的表情这才舒缓下来。苏摩阴暗残忍的一面会全盘投射在偶人身上,刚才鲛人少女的话何尝不是他内心最隐晦真实的想法。
三人对上帝储的目光,帝储展颜一笑,极尽惊绝高雅之气,“不过,你们有意见又如何?”明明在温和地笑,为何眼睛里毫无温度,冷得让人不禁寒颤。
如意夫人立刻出来打圆场,“汀姑娘,或许你并不知道,百年前赠予复国军九问剑法的便是宴酒姑娘,她早知道星海云庭是鲛人的联络地,在碧落海设置结界庇护鲛人的神秘人也是她,那道结界是她用一半帝王之血凝结而成,还有空桑灭国时,也是她下令将叶城和帝都所有的鲛人释放,鲛人和冰族结盟共抗空桑时,宴酒姑娘多次让复国军战士提醒鲛人尽早抽身而退。这些都是在白塔上的族人向镜湖大本营传回来的消息。”鲛人最恨的帝王之血,背后却帮助了他们一族良多,因而如意方才知晓她的身份,神色万分复杂。
“可是,那又怎样!我们变成这样,不就是拜他们所赐?”鲛人少女年纪尚小,许是有族人和主人撑腰,毫不畏惧瞪着宴酒,“你的恩惠,我们不稀罕!”。
“汀,住口!我也是空桑人,你也该恨我。”西京一声呵斥。
“不一样的,主人是好人!”少女泪眼婆娑抬头看他。
“我们都是空桑人。”西京见不得她哭得像个孩子,叹息一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傻孩子。”
“主人不一样,主人是好人。她身上有那个人的血,她根本不可能真心帮助鲛人。”汀扑在西京怀里小声哭了起来。
西京虚抱住她,微微叹息,他不想再牵连进什么复国之事,只是看到鲛人如此看待施予帮助的殿下,心下有些苦涩,就像看到了百年前不被他们信任的帝储,没有人相信她,她便不再寄托他人,一个人扛下毫无希望的空桑末朝,一个人披荆斩棘冲锋陷阵,一个人出谋划策深思熟虑,一个人承担起灭国所带来的所有坏结果,一个人闯入智者大营斩杀敌首,一个人无畏赴死。
直到后面用很久很久时间去了解了不为人知的帝储诸多事情,不被毫无芥蒂地信任,还要继续着不远处尽头是死亡的路途,想想,还是真岚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比较好运。
“所以无论付出多少,还是不被信任吗?“女殿仰着头喃喃自问,不是因为身份、血统、地位或是其他因素,而是所有人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她不可信。
从小到大的生存轨迹里,似乎也总有这样一个人,默默做了很多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那人还是受孤立的存在。如果那人很强,大家便会在背后说,装什么装,有什么可拽的。若是那人很弱,所有人便蜂拥而至扑过去啃得那人面目全非。
有的人你打眼一扫便心生厌烦,有的人蠢得只会连累他人,反倒极受欢迎。会哭和柔弱比真心真意更受偏爱。人,就是如此不公。
我曾入世,又再出世,我被击倒,跌入谷底,我一无所有,自我背弃。
我不看朝阳,背对日升,我沉湎日落,心如空城。
我在一片汪洋大海中不断地向前游啊游啊游,一刻也不敢停歇,终于有一天你见到了在月光下孤独唱歌的鲛人,他转头空洞地毫无波澜望着你的时候,你心里的空城瞬间被他填满,那一刻,你忽然泪流满面。
只有孤独才能吸引孤独,太阳照不进深渊。
“想要报仇的话,那便来吧。”坐在窗边的帝储垂下眼睑,很淡很淡地说着,若说方才女殿的态度冷淡平和,而此刻便是西京曾在战场上拔剑杀人时的麻木不仁,像看死物一般无感。
“为了嘉赏你战士般的勇气,你若死了,我会让你最重要的人下去陪你。”一身黑衣的女子沐浴着晌午强烈的阳光,她背着阳光,面容隐在阴暗中,六月热得人难耐的天忽然一下子变冷飕飕起来。
所有人都正愣着看着低头喝茶的帝储,没有人怀疑帝储所言的真实性,鲛人少女眼角还挂着泪珠,她瞪着大大的碧色眼睛看了看黑衣女子,又望了望面前的主人,忽然扑进剑客的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主人,主人,汀不要你死啊。”
她这一哭,室内紧张的气氛立刻消弭无踪,如意夫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看到剑客一脸无奈地安慰着鲛人少女,少女一声一声哭着,泪水化成的珍珠一颗颗砸在地上,清脆作响。如姨夫人摇头叹息,果然还是个孩子呢。转眼便看到阴晴莫测的傀儡师握住冷淡女子的手指,女殿偏着头望向窗外,傀儡师也与之一同看向天际,外面极为遥远处便是高耸入云的白塔横插天际,如意直觉他们二人皆是凝望着那座白塔。
年少时光困守伽蓝白塔上的岁月熙攘,纵然海浪庶风已不再,回忆也不曾遗忘温暖他们。
少年帝储曾对他说,只要你问,我便会说,最终除了他,确实无人来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