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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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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空海盛宴
那个鲛人少女死时,乌云密布的天竟然开始下雨了。她对西京说,鲛人死后会成为天上的云,而后变成雨,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她说,不要伤心,她未曾离开他,一直都在。
当你淋雨时,便是她在拥抱你。
这个世界对鲛人而言,一直都在下雨。
雨势渐渐变大,背影萧索的女殿站在空旷地上看着那个抱着尸体起舞的剑客,沧流士兵濒死时的挣扎嘶喊慢慢变小,光剑穿过最后一个士兵尸体时,空桑剑客终于忍不住踉跄一下跪倒在泥泞之上,混着血和黄土,肮脏不堪,“是我心胸狭隘害了你。”我太过执着,放不下心中仇怨,明知你想要习得剑法,却视若无睹。
好一会儿,剑客才缓缓起身,抱紧不再回应的少女,一步一步往前走。
如意赌坊里数人各坐一边焦急等待,除了白日里来的那些人,又增加了六道虚幻飘渺的身影,身穿颜色各异的服装安静端正站在皇太子身后。雨滴淅淅沥沥掉落在青石板上,炎汐从留着一道小口的门缝中看到夜幕中的身影,惊喜地对着众人说道,“他们回来了。”
一群人忙着打开赌坊大门迎接他们,一道闪电急遽而过带来短暂亮光,也让众人发现剑客怀里毫无生气的鲛人少女。
“汀!”如意夫人尖叫着扑过去,少女冰冷的身体混着雨水刺骨寒凉。
二人浑身湿漉漉,显得极其狼狈,身下迅速形成一滩水,只是那颜色泛着微红光泽,好似是受了伤。苏摩碧色瞳孔瞬间变深,他拉过宴酒的手想要检查一番,女殿按住他的手,声音有掩不住的疲惫,“不是我的血。打下来一架风隼,杀干净里面的人而已。”而后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目光看着炎汐补充道,“没有杀里面的鲛人傀儡。”
剑客将鲛人少女放在地板上,她身上的衣服被血水染红,漂亮的湖蓝色头发有些乱,精致的脸上还有雨水,西京卷起袖子仔仔细细为其擦拭干净,落魄剑客轻轻抚摸她冰冷的脸,低声与她呢喃,“汀,我们回来了。”
西京想起她最后说的那些话,蓦然苦笑,直直冲着苏摩和宴酒而来,最后停在傀儡师面前,云荒第一剑客横起右臂,向着他一直看不惯的鲛人少主低头,决然道,“苏摩少主,今后我将用我的力量帮助鲛人回归碧落海,请你接受我的请求。那也是我能为汀做的唯一一件事。”
此举一出,在场之人除了宴酒外,皆为震惊。六部之王今夜也来到赌坊,看到之前同僚对敌方少主做出投诚此举,黑王直接恼羞成怒大喝,“西京,你为玄之一族,作为玄之一族的王,我反对!”黑王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被施了禁言术,他气愤地瞪着年轻帝储,偏又无可奈何。
傀儡师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西京未听到他的回应,固执地保持那种姿势,直到苏摩将他扶起,傀儡师阴郁讥诮的眼里有奇异的微光,海国少主同样对其深深俯首,以此回应他的敬意,“你竟为了汀向我低头,阁下,海国所有鲛人都将感激你的付出。”
西京也未曾想过苏摩竟会如此,一时有些怔住,声音颓唐,“我早该这么做了。”
宴酒的表情有种不易察觉的冷诮,旁人都只关注西京二人,中州少女慢蹭蹭挪过来,小声问她,“姐姐,你不开心吗?”
“没有。”宴酒表情未动。
“可是,你明明.....”众人目光移至二人身上,那笙被大家注视着,讷讷半响没说出完整的话,苗人少女虽天性烂漫,却很容易感知到他人情绪。
炎汐极为温柔地为其开脱,“那笙姑娘长途奔劳太疲累了。”说着拉她离开苏摩宴酒之处。
“我只是在想,人是否只有等到真正失去了,才会有所觉悟?“有人问,她便说,毫不留情,“西京将军,一直亲历亲行向我证明这个道理。”
在场空桑人全部经历过女殿锥心之言,且女殿虽在说西京,言下之意也是提醒他们各部之王结盟之事,没有人敢跳出来维护一句,女殿句句属实,谁敢愚蠢地质疑帝储殿下。
“殿下也是剑圣门下,合该同气连枝,您凭什么这么说师兄?”除了脑袋和他们不一样的白王。
“剑圣门下,为天下人拔剑,白王确实做得很好。”从进门为止,宴酒从未将眼神放到她的身上,不自知的人,活几百年也是那副样子。
宴酒见她脸色惨白,又轻飘飘加上一句,“刚才解决完冰族战士后,又看到了一位空桑故人,哦,不是一位,是一群。空寂山下被活埋的白之一族所有怨灵化成的鸟灵,是白王同根同源的亲族,这么说太子妃可能记不住是谁,那边说简单些。”宴酒连看她一眼的念头都没有,“那魔物是太子妃的妹妹,白磷。”
白璎几欲昏倒,过往悔事又在此刻涌上心头,当年坠天后,她用灭字诀沉睡逃避一切,醒来后空桑翻天覆地,皇太子车裂,帝储重伤昏迷,虽最后帝储挣扎着抢下了皇太子一头一躯,然而无法挽回的兵败让他们只能自刎传国宝鼎,成为冥灵躲避亡国灭种。
也就在那时,苏醒不久的白璎才得知,偌大的白之一族,而今却成了六部里人员最为凋零的,直系旁系血脉加起来竟只剩了寥寥几十人,这几十人还是在空桑冰族战事最为吃紧时,帝储带了几百将士冒死而去,从要斩尽杀绝的冰族手中救了下来,得以留存白族血脉不断。
那时白王已死,五部之王扶起力竭倒地的帝储问她为何要做,帝储毫无往日天人之资,脸覆血污,狼狈疲倦,“白王老得都扛不起剑了还上战场,为国而死,我不能让属于他的荣耀自此而断。白之一族要永远记得他们的王,以他为荣。”五部之王畏她血脉,惧她威压,慕其才华,依仗其能,自心而言,却从不心服口服,也至此才真正以帝储唯命是从。
没有子民的王,死后只会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寂寂无痕。血脉长存的部族,却会永远铭记祖先的事迹,视为荣耀,家道中兴。
真岚扶住秀丽虚幻的太子妃,五部之王识趣的保持中立,一边是皇太子,一边是帝储,他们只要保持安静就好。五王私下彼此交换颜色,细微处皆能发现他们对白王的不满,与白王不同,他们成为各部之王必须通过家族历练,在王的位子上呆的时间比较久,又随着帝储皇太子经历过灭国之战,所见所感早已不是末代空桑享乐粗鄙的想法,帝储实质如何,他们一清二楚。
宴酒没心思去管哀伤不已的白王,她逡巡一周,真岚,苏摩,西京,六王,那笙,慕容修,炎汐,如意,如今都聚在这里,帝储以指节敲了敲桌子,将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语调缓慢而冷感,说出的话字字千钧,“诸位,既然大家都在,那么正好趁此时商议一下空海结盟。”
没有人出声,甚至连一向首先跳出来不满的黑王都奇异地保持静默,帝储上次水镜所言,他们几人又何曾未忧心思虑。确如帝储所说,再放纵下去,沧流帝国越来越强悍,空桑复国无望。
“真岚,这件事由你亲自与海皇阐明。藏在禁室里的《六合书》你也读过,空桑人知道的真相,鲛人也该知晓。”下午时他们二人便已经商定好结盟之事如何进行,真岚端正姿态娓娓道来空桑几千年前的那段秘密往事。
被皇太子所言的惊天消息震得许久未回神的不仅仅是鲛人,六王更是不知此件皇家秘史。真岚说完下意识望了望帝储的方向,她冲他极淡极淡地笑了,眼神平静似深海鸿渊,皇太子见她做了一个动作,深深吸了一口气,扔下另一条更为震撼的消息,“苏摩,若空海结盟,我们会将龙神从苍梧之渊释放出来,而且,龙神的如意珠我们已经找到,必将双手奉上,权作空桑真心结盟的表率。”
傀儡师刚才一直沉默,听此碧眼看了一眼皇太子,冷笑不已,“如意珠应该不是真岚殿下找到的吧,是吗,宴酒?”他旋然出手抚摸身侧帝储尖削的脸,女殿方才淋过雨,气息微凉,也比不上鲛人天生的冷骨。
帝储并未隐藏,合掌以术法将如意珠取出,亲眼看到那颗纯青珠子时,如意脸上都藏不住惊喜之色,宴酒倒是无所谓,直接将珠子还于傀儡师手中。
“殿下!”
“皇姐!”
六王和真岚同时出声阻止,眼瞧着珠子已经道了傀儡师手中,深知再多说什么也无用了。
“只要左右权使没有意见,我可以答应结盟。”苏摩握紧珠子,淡淡道,“但,我有两个条件。”
所有人都看着傀儡师,想要知道他的条件,鲛人隽美无暇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那种笑意配上傀儡师空洞的眼睛显得尤其怪异,“第一,我要真岚太子击掌为盟。”
“可以。”真岚当即回道。
“别急啊,还有第二个条件呢。”忆及下午之事,傀儡师恶意地冲着真岚笑了笑,“我要宴酒在我身边,一直。”
“不行!”此言一出,最先反对的是一脸苍白的太子妃。
“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出口反对?”傀儡师手指修长把玩着手中偶人,感知到主人的杀气,阿诺咧开嘴兴奋地眼珠绿幽幽一片,“百年前蠢得让人恶心,百年后成了鬼依旧如此,好一个空桑太子妃!”傀儡师未等说完阿诺纵身如鬼魅闪过,偶人带动着泛着冷光的引线,狰狞恶毒,满身恶意尽情释放而出。
西京赫然挡在冥灵身前,“海皇阁下,阿璎并非此意。”
“她的本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杀了她!”苏摩阴着脸,声音冷酷,“死了一次如何,成了鬼我也要你们神形俱灭。”傀儡师隐藏的恶念,已完完全全与偶人连接起来。
方才斩杀沧流士兵已经耗了剑客大半体力,此时不免有些气力不支,本可与傀儡师分庭抗礼,数招下来隐隐有节节败退之象。白璎见西京受困,也亮出光剑抵抗锋利的引线。
傀儡师坐在椅上,除了手指飞速转动,显得十分轻松,眼见着二人将要落下阵来,真岚隔着桌子唤了她一声,“皇姐。”少年不进入战局,是因他知道这是宴酒故意为之,她在警告他们。
黑发上还有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帝储披头散发,唇白如死,“他们败了自然放手。”
“皇姐...”皇太子不敢置信她竟来真的。
许是少年的眼神有些灰败,宴酒失笑,“刚才你什么都不说,偏生动手了你瞧着不行了,便来求我。我但凡要下狠手了,你便出现像个孩子般叫我皇姐住手,怎不见你提前管束他们一下呢?”
皇太子低头不说话。她很少很少跟他说这些道理,她习惯自己承担所有事情,决断所有事情,他这个皇太子所能做的,就是在尊贵的位置上,等她拱手将山河归还至他手上。
“你不理解,说再多也无用。”宴酒忽然觉得有些累,全身疲乏。
“皇姐,我....”他想告诉她并非如此,只是,只是太过依赖她。
“真岚,我知道,我知道的。”我昏睡百年,你历经百年,我们再见时与此前毫无区别,停滞不前,这到底是好是坏。
“左权使,空海结盟你有何意见?”宴酒撑着下颌,勉强打起精神,“如姨应该将我的原话转述的很清楚,撇开其他因素,你同意与否?”
“宴酒姑娘,炎汐敬重姑娘为人,愿意相信空桑一次。”为其疗伤,为了他们的同族冒险出去,为了空海结盟辛苦操劳,甚至在未同意结盟之下,奉上龙神的如意珠。
“既然如此,空海结盟便定下了。至于苏摩说的第二个条件,本就是与我相关,当由我本人回复,我与他在一起,与空桑无干。”宴酒知道再不快些定下,天很快便亮了,极难再凑齐这群重要之人。
“苏摩。”宴酒侧头看着他杀意纵横的脸,帝语气较之方才平和不少。
傀儡师皱了皱眉,因其打断而并未成功击杀略有遗憾,他坐回宴酒身边,见她头发散于前襟,带着冰冷指环的手自然而然将其捋顺别于耳后。方才杀意必现,而今温柔宁越,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
白璎只觉那颗历经百年平淡的心有些酸疼,她闭上眼睛,不忍再看那幅画面。百年前她为傀儡师抛弃一切,忍受它族轻蔑嘲笑,甚至跳下白塔,她付出了年少时所有的热忱与单纯的爱恋,也没能换回鲛人半分情意。打斗时他的眼睛偶然瞥到她时,就如百年前般空无一物。
帝储说出空海之盟定下时,白璎便知自己的意见已微不足道,即便她是太子妃,是白王,也无人再问她想法,她也猛然意识到,真岚和五部之王无视她意见的原因,或许是他们认为她无德无能,不配为王。
“阿璎,你没事吧。”西京收回光剑,轻轻扶住她颤抖的身体。
“倒真是同门情深。”女殿笑着击掌,眼里毫无温度。
女殿同为剑圣门下,西京连想都未想过女殿,剑客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沉默如石。
“信念不同,怎为同门?你和白王是同门,我和你们不是。”她的同门是那个孤僻冷傲的狼崽子,即便他们二人知道她是尊渊师傅的弟子,三人也融入不到一起。宴酒并非讨厌他们,却也喜欢不起来,他们的性格就是那样,她怎么相处怎么真心实意,这两人也还是这副样子。
西京是个好将领,大侠之气,善恶分明,白璎善良温柔,那又如何,他们二人和尊渊师傅太过相像,只要认定的事情,管你相处多少年,付出多少,翻脸无情。等到他们自己意识到错了,又以一个柔弱后悔的姿态过来拉着你的手说,对不起,我不该误解你,你原谅我吧。
人生,真是一出出好戏,恶心地无以复加。
“日后,也休要拿同门之谊要挟我。”帝储冷漠转过头,连看一眼都觉平白添堵。
苏摩和真岚如书上所言击掌为盟,宴酒亲眼看见这两个她最重视的男人许下重诺,盟约完成,这片云荒大陆终于迎来了它历史的转折点。远方泛着微微白光的伽蓝白塔亘古守护云荒大陆,里面住着那位冰族智者,属于空桑帝储最后的归宿,便是与他在白塔上完成最后一战。
由他引起的千年战争,也必须从他而结束。她亦如此。
死亡逐渐向她倾倒,她也会默不作声,一个人走向黑暗。
“那么,再谈一下后面的计划。”宴酒收回心思,专注眼下。
真岚围过来,条理清晰讲述多日的深思熟虑,宴酒很安静地听着,内容与书上所说差不多,或许因着她的存在,诸多细节之处偶有变动。
“去苍梧之渊释放龙神之事,就按照真岚的计划,我与苏摩不日出发赶去九嶷,到达后与白王一起去解开龙神封印。”
“真岚,你去九嶷取右足时,带着青塬一起去,那是他的领地。九嶷王我会解决,他死后,青塬即可收回领地。”
“九嶷那里的神之右足,那笙必须带着皇天解封,必须要找一个人护送她,西京将军可否帮忙?”宴酒低声询问,白璎还未说服剑客为空桑复国,西京仍是自由身。不是君臣,宴酒自是不能直接命令他,冷淡客套的态度让西京神色微顿,剑客单膝而跪,“殿下,西京愿为空桑复国奉献自己的力量,只要殿下还相信我 。”
帝储并不回答,她看了一眼真岚,皇太子便立刻知晓,“我的大将军,快起来吧。以后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皇太子将剑客拉起来,西京向帝储恭谨躬身,“殿下说得无错,我确实只有失去了才悔恨无比,百年前是,百年后还是如此,只望殿下给我个改过的机会。”
“无所谓了。”断壁残垣,礼崩乐坏,往昔已灭。擦肩而过,便只是陌路他人。
“我可以跟着宴酒姐姐一起走啊,为什么还要这个酒鬼大叔带着我?”那笙十分嫌弃一身酒味的醉鬼剑客。
“你敢跟着,我便杀了你。”苏摩漫不经心摆弄着手中的偶人,唇色红如鲜血漫延。
那笙想起雪山上傀儡师杀人不眨眼的残忍样子,当即打消了跟着去的念头。
“我们的行程你跟不上,而且我和苏摩释放龙神后,还要去找个故友。”宴酒见她瑟缩着脖子藏在炎汐身后的样子像个未长大的孩子,只是乱世里,再单纯的孩子也会长大,不知下次见面,她还是否能见到那笙保有此刻纯真无忧。
“殿下要去杀那个叛徒?”红鸢问道。
宴酒点了点头,蓝夏忍不住开口,“殿下,九嶷王那个老狐狸十分奸诈,您要小心。”
黑王木着一张脸,冲年轻的青王冷哼一声,“你还不谢谢殿下,殿下可是亲自为你夺回领地。”
角落里的清秀少年穿着宽大的王服,眼神清澈,“青塬多谢殿下。”
“收复领地后,你定要邀请黑王来九嶷赏玩一番,恭祝他也早日回归封地。”宴酒向青塬提出这条建议,各部之王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贯腼腆的青塬小心翼翼看了眼黑了脸的黑王,也不禁侧头露出愉快的笑容。
“殿下对青塬很上心。”红鸢感叹道。
“十七的孩子有勇气自刎殉国,值得嘉奖。青塬,彼时你年少不堪为王,我亲自授予你六部之王的封号,我给你时间成为合格的王,但这时间是有期限的,你要快些成长。一个无能的王,是保护不好领地和子民的,也不会受人尊敬和重视。”女殿的语气很平淡,除了居高位下达命令时气势迫人,素日交谈时,冷淡且宽容。少年青塬望着女殿时,清秀稚嫩的脸上都是崇拜和信任,那个镜湖底下被无视百年的好脾气少年,单纯干净的眼中竟也会有如此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只有见到帝储,这个少年才有了身而为王的光。
天边已经有些泛着蓝白,黎明将要到来,暗夜将尽。真岚带领六王打算告辞离开,临走时少年青王轻声问她,“殿下与鲛人海皇在一起,空桑众民....”
“是不是他们几个怂恿你来问我的?”女殿轻轻扫过旁边正襟危坐的各王。
少年不好意思笑了,“我也想知道殿下的想法,如果不问,殿下也不说,我们胡乱猜测,更是对殿下不尊。”
众人都在期待女殿得回答,曾主宰云荒世界的帝储,百姓高歌喝彩其功勋,手握高权重兵,在敌军摧枯拉朽的号角声中守护城池,末世空桑的圣光,为了一个鲛人,可知失去的是万人膜拜的统治盛世。
“与我何干啊?”女殿的声音低沉散淡,今晚说了太多话,帝储的嗓音有些沙沙的质感,好像月下缓缓滑动的细沙,“我对帝位一点兴趣都没有,表现地还不够明显吗?”
“我少年时空桑便处于战争之中,那时我一心想要将云荒恢复到本来模样,那是我的使命和责任,直至现在我也不会逃避。万千星辰中,我的命星已经消失,那代表的是什么,无需我多说。所以,镜湖下那群国民关心一个将死之人作甚?不要对我抱有幻想,是人便会死,我亦如此。”女殿不仅对他人残酷冷漠,对自己更甚。
“趁着你们都在,说清楚也好。皇太子真岚才是空桑尊贵的帝王,你们好好辅佐他,以后任何事情,不要再来问我如何做,以皇太子指令为尊。回到无色城后,大司命会将星尊帝遗留下来的术法卷轴交给你们,学会它,只要你们活到复国,我便有法子让你们以血肉之躯重回伽蓝。”满堂死寂,气氛沉重压人。帝储将自己死的归宿安排好,也给予他们生的希望。
“殿下,我们愿为空桑死而后已,并不贪恋生死。您无需如此。”黑王愧道。当年帝储为了留下白族血脉,不计生死,他们一度觉得是因帝储身负白族血脉,因而格外优待白之一族,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你们从灭国之战中侥幸活了下来,诸多亲眷皆死在战争中,人灭如尘埃,活下来便好生活着吧。不久后在你们一手收复的土地下,一个新的王朝即将兴起,诸王若是错过,未免遗憾。”青王隔着她最近,年轻的脸上透着未消的稚气,他呆呆地看着她,眼含悲伤。
“青塬,你还没有婚配,没有子嗣,你太年轻了,若非当时事态紧急,我绝不会让一个孩子去赴死的。”我推你成了王,选择送你去死。女殿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左肩,“你们该走了。”
“殿下,苏摩可知此事?”白璎轻声问女殿。
苏摩与如意夫人及左权使进了内堂商榷复国军之事,因而宴酒才会无所顾忌坦露一切。事实上,傀儡师那般敏感多思之人,又何尝不知?他不敢问,他怕问出口,宴酒说出实情他受不了,更怕她假装无事欺瞒他。
“他问,我便告诉他。”只是这次只能真假掺半了。她太了解傀儡师,若是他攫取她所有的秘密,只怕要发疯做出难以掌控的事情。
六王向其行礼后化作一道白光离开赌坊,真岚本欲一起回无色城,想起还有事情要与慕容修西京商谈,便留了下来。三个男人在前厅共商大事,宴酒不喜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费心,便带着那笙去了厢房休息。
“宴酒姐姐,你怎么会跟苏摩那个大坏蛋在一起啊?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坏。”那笙在路上向她抱怨。
“我也是个坏人。”宴酒淡淡回她。
“怎么可能?你身上有一种圣洁之光,我会一点点通灵占卜之术,这个绝对不会看错。”苗人少女信誓旦旦。
“姐姐,你为什么会喜欢苏摩啊?”苗人少女按捺不住好奇心,她真的太想知道这个惊天大秘密了。
“真岚问过我,我都没告诉他。”宴酒轻笑。
“那个臭手懂什么啊,自然没我懂得多了。”少女语调轻快,颇有些得意洋洋。
“我可以告诉你,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苏摩的第三句预言。”宴酒思及苏摩的三句预言是由那笙占卜而出,只是无人知道那关于未来的第三句。
苗人少女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吗?女殿沉思,“那我呢?你可以占卜出我的三条预言吗?”
那笙有些纠结地看着女殿,“姐姐,就如你在大厅所言,你身为人的命格已经没有了,我只能为人占卜,无法算出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那便算了。”女殿倒是无所谓,恰好到了那笙的房间,女殿推开门对她道,“好好休息吧。”那笙一脸委屈地望着她。
“因为他能让我疯吧。”宴酒思及那人,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
“啊?这是什么原因啊?”小姑娘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满。
宴酒想了想,道,“可能这么说你能明白,我原先是个疯子,遇见他变成了个正常人。”
“我怎么觉得应该是苏摩是个疯子,你碰上他你也被他传染成疯子了。”少女还未爱,这种她理解不了的感觉让她有些烦躁。
“好了那笙,该休息了。”宴酒临走时,将房门掩好。
宴酒顺着长廊慢慢走回大厅,天色微明,她一夜未睡也觉有些疲乏,本想回去找傀儡师,转道沿着青石小路去了后院卧房。
她只是那样慢悠悠走着,什么都未想,清晨的湿冷雾气让她昏涨的头清醒过来。青石板嶙峋杂乱,凸起的地方有些硌脚,女殿身形忽然停住,低着头看着脚下青黑石头。身后冰冷的躯体霍然覆上来压住她,耳后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她的腰被他单手禁锢着,另一只手痉挛地抚着她的脖颈。
“宴酒,宴酒。”他低哑着声音,一遍遍唤她名字。
她的肩膀蓦然一沉,身后人将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冰凉的唇贴着她脖颈处的肌肤,深深亲吻着怀中人,他的唇湿润潮冷地像是清晨太阳未出不散的雾气,身后人像怕冷似的寻找着足以抚慰绝望的温暖。
宴酒拉下他那只下颌处的手,转过身与他十指交缠,最先入女殿眼睛的是傀儡师浑浊碧绿的眼珠,看不到底的浓重冷碧让他显得妖异阴谲。宴酒比他矮近半个头,她微微仰起脸,轻轻摸着他的脸,还未等说什么,傀儡师宛若妖魔惑人的脸便凑了上来,窒息般的吞噬感灭顶般袭来。
她抱着他的脖颈,睁着眼睛,没有什么表情地承受着他的肆虐,傀儡师同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不同于她的平静,激烈而疯狂。宴酒闭上眼睛,感受着唇上沉重强势的深吻,傀儡师毫无忌惮,用力吻住她的唇,宴酒感觉到唇上有些许疼,便轻轻咬了他一口。
傀儡师动作一顿,刹那后便似疯了一般更加变本加厉,那股窒息般的吞噬感让她无处可藏,犹如回到了百年前白塔上醉酒的那晚。此刻,他抱着她身体的双手,都在微微的颤栗着。
苏摩放开她时,她的唇血红一片,女殿一动,柔嫩的唇立刻沁出血珠,苏摩看到她黑发黑眼红唇白肤,唇上那一抹血色像是万年冰莲上淬了一抹颜色,衬得女殿惊绝万分,傀儡师眼里幽深的碧色还未褪下,见此更像是簇了一把暗火,鲛人轻柔地凑过去,固定住她的头,以唇吸允着那滴血珠。
二人头挨头平复了许久,女殿手指缠着他的异色头发,低声道,“一夜未睡,我们去卧房歇息一下。”
苏摩不作声牵着她的手进了他们的卧房,女殿身上的湿衣服过了一夜干了大半,苏摩从柜中拿了件白色寝服给她换上。
“苏摩,我自己可以换。”女殿语调散漫,傀儡师也不回她,专注地将其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拿着干净棉布沾着热水擦了擦她的身上,为她换上干净寝服。
傀儡师脱下外衣,一并与她躺在床榻上,女殿喜欢侧睡,苏摩将其一下环抱住,宴酒一手搭在他的腰腹上,一手垫在下巴处,宴酒在傀儡师的怀抱里,开始有些迷糊,她撑着最后一丝神智与傀儡师说道,“果然和你在一起,睡得很安心。“白塔上时,除了累得身体无法负荷能睡一个长觉,其它时间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整个人就像浮在天空中,意识昏昏沉沉,可依旧无法入睡。
她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发现了一条通往外界的锁链,她拼尽全力地往上爬啊爬,却越爬越累,她看得到天堂的大门,然而地狱里有一种沉重压抑的东西在她身后死死地往下拽她。她不愿掉落下去,猛然惊醒,再也睡不着。
”你也休息一下。”可现在,不一样。女殿实在阻挡不住一波波袭来的困意,在这黎明之际,拥着沉默的鲛人,安然入睡。
直到确认她真的睡着后,安静的室内傀儡师的声音从嘴角滑落,“我听到你说的话了。”
他能让我疯。
“我早就因你而疯了,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