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花阱

72、第 72 章

　　江云承把家里这些事跟苏和交待了一番，彼此也有个底。
　　苏和虽然也有些忧虑，但毕竟并不知道江烨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凭借江家其他人的反应得知那并不是一位可以随意糊弄欺瞒的长辈。
　　只是有些事果然不禁念叨，他们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大家长。
　　那时候苏和还在乔颜床边给母亲擦脸，前不久他还跟江云承和邢励茹商量，等大学毕业工作稳定下来，就买一张护理床和一套监控设备，把乔颜安置在家里照顾，这样他可以在轮休的时候自己照料母亲，工作日就定时注意监控动态，以防万一他会把监控终端也分流到邢励茹的手机上，把家里的备份钥匙也交给邢励茹，假使真的有紧急情况，他们也不至于无计可施，总有个人能及时赶到。
　　江云承当时还在给苏和发可以考虑的设备品牌，苏和笑他听风就是雨，离毕业还有三年多，没必要这么着急。
　　“啊，总觉得时间会过得很快。”江云承挠着脸，闷闷地说道，“感觉一下子一年都快过去了，从我认识你。”
　　“我倒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苏和轻笑一声，颇为感慨，“才一年而已，我却感觉好像认识了你好长时间，而且已经无可救药的习惯了你在身边的感觉。”
　　江云承大脑又面临过热的危机，也许苏和说的这话很寻常，但江云承却觉得自家男朋友对情话信手拈来，随随便便表达一下真心，就撩的他不知今夕何夕。
　　“可能是因为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所以拉长了对时间的感知。”苏和又说，突然觉得那些漫长的痛苦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情，而只有眼前的江云承才是永远新鲜的体验。
　　“那正好，以后我们活一辈子能比别人多感受好久，赚了。”江云承厚着脸皮道。
　　“歪理邪说。”苏和顺嘴吐槽道，但显然也乐得接受这个说法。
　　然后江云承就接到了江恂的电话，说江烨衡在家里等着，让他赶紧回去。
　　“……你先去吧。”苏和和他相顾无言了一会儿，主动说道，“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别这么抵触，也许就是来看看你。”
　　“他不会无缘无故来这套。”江云承却说，但还是同意回家去，临走前又拉着苏和交换了一个短暂的亲吻。
　　苏和静悄悄地目送江云承离开，莫名有些不安的预感，而他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也许这一次就是他们早就知道要面临的问题。
　　江烨衡向来认为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缅怀妻子，靠工作麻痹自己，对长子严厉，对次子冷淡，时至今日，家庭关系淡漠僵硬，父子交流像公事公办，就算彼此尝试着亲近一些，也不得要领。
　　他是怀着愧疚的，因此默默关注着儿子的生活，但尽量不插手干涉，给予自由的同时其实也舍下了儿子对父亲的敬爱。可他毕竟是一个父亲，孩子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他的一份责任，当儿子走入歧途时，他当然不能再默不作声。
　　知道那场闹剧和谣言不算巧合，因为江云承想考燕大，江烨衡才会让助理整理了一份学校的资料，包括近来的学校新闻，最好也把其他同类别同水平的学校也一起研究来横向对比，他需要知道是什么让儿子独独选了这里。助理办事一向事无巨细，连校方五年内公布在校园网的奖惩细则和相关通报一并放进了文件夹。
　　江烨衡最先是从江恂那里听到苏和这个名字的，大儿子起初只是无意间随口提起，他们父子两个在这方面出奇的一致，对江云承的关心显得颇有控制欲，他的生活琐碎都要清清楚楚。后来回家吃饭，丈母娘也对这个年轻人青睐有加，可紧跟着就是那次吓坏了全家人的绑架事件。
　　活了五十多年，江烨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那次他接到电话，吓得心脏都抽搐起来，靠着助理随身携带的稳心颗粒才勉强稳住心神，连夜赶到了燕青，在医院手术室外的时候，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叫苏和的孩子。
　　但那样的时刻，每个人的心都悬在手术台上的江云承身上，他忧心忡忡地坐在冰冷的座椅上，根本无暇注意别人，他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和另外两个孩子一起被卷入了犯罪事件，而结果只有自己的孩子生死攸关。
　　事后他托了关系，向警方表达诉求，甚至想过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惩处那些恶徒，好在江云承的伤只是看着吓人，没多久就被送到普通病房安置，江烨衡经过这一遭大起大落，感觉自己一夜苍老了十岁。他守在儿子的床边，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他，只在出生时被他抱过的小小婴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会为了朋友奋不顾身的冲进危险里。
　　他叫来江恂，细细问过有关苏和的事情，也得知了那个孩子坎坷的身世，他不会戴着有色眼镜鄙薄轻视，只觉得唏嘘感慨，决定放年轻人自己折腾，只要不再闹出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来。而他尚不知如何坦然表达自己的后怕担忧，在儿子苏醒前就默默地离开了病房，仿佛从未来过。
　　后来，他也从江恂口中得知了苏和给江云承补课的事，这让他有点惊讶，他的儿子从未表露过在学习上的积极性，因为那些愧疚的心理，很多时候他都已经放弃了强制要求儿子多么上进，只要不触动底线，他都可以纵容，只时不时提及一些他可以替儿子铺路的选择，但不出意外被全部否决了。
　　最初得知江云承有了心仪的大学，他不得不承认是惊喜的，短短几个月，苏和就影响了江云承向好的一面，这让做父亲的很欣慰，可他也没想到，同样是短短几个月，苏和的名字又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和自己的儿子牵扯在一起。
　　他做了和江恂同样的事情，思考，询问，用其他的渠道去质疑佐证，再回过头来继续思考，然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他的儿子，主动接近了这个叫苏和的少年，为他牵动情绪，为他扫平障碍，为他只身涉险，为他重新定义自己。
　　江烨衡捏着燕青大学的资料，突然就觉得没有再研究下去的必要了，江云承选择这里，不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苏和也在这里。
　　他感到筋疲力竭，只是思索这件事情，就让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养育了一个并不坏，甚至很善良的儿子，现在他难以理解这个儿子的想法，再苦苦求索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似乎已经为时过晚。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他问眼前的大儿子，语气里透露出少有的无助。
　　“……”江恂并不陌生江烨衡因为江云承的事苦恼的样子，但眼前委顿的父亲依然让他感到揪心，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尊重他，也尊重他喜欢的人。”
　　“但我怎么确定他这个年纪的喜欢，在未来不会伤害到他？”江烨衡反问道。
　　江恂也回答不出来，事实上他有同样的疑问，年少的悸动与情愫，究竟有多久的保质期？若是有朝一日，两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后悔了，对彼此都是一桩憾事，甚至错事。
　　“我得看到他们的决心。”江烨衡突然说道，神色又恢复了往日那种不动声色，又深沉内敛的模样，眼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积攒了足够的阅历才有的敏锐和果决。
　　江恂心中一凛，忽然意识到他们的父亲要做什么。
　　“爸——”
　　“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江烨衡近乎冷酷无情地说道，以绝对权威的眼神扫向焦心不已的大儿子，“他怨我恨我都无所谓，这是为他好。”
　　江恂很想说这句话可以是天下每个父母最由衷的爱护，也可能是他们最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但看着江烨衡的眼神，他咽下了所有迫切着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苦涩地叹了口气。
　　他们家父子三人，真是一脉相承的固执。
　　既然固执，那么他同样作为江烨衡的儿子，作为江云承的哥哥，自然也不甘被排除在外。
　　“我不会阻拦您做什么。”他说道，“但我跟您一样担心阿承，有些事有些话，该给他的，我不会因为您不允许就不给了。”
　　江烨衡看着他，内心泛起一股酸涩之意，江恂七岁丧母，不到十岁已经学会了把弟弟照顾的很好，往后一路自律成长，从未让他操过心，如今不过二十有余，已经在帮他分担繁重家业，别人在这个年纪如何大肆挥霍，江恂就老气横秋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会议中，天南海北支撑着江家的风光。
　　他是心疼这个大儿子的。
　　“你是个好儿子。”他最终说道，“也是个好哥哥。”
　　他知道江恂未必看得上这句夸奖，但他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态度。
　　江恂只是低下头笑了笑，说：“您要是找阿承，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安排一下车，我今天回燕青，公司这边交给你。”江烨衡点了点头，把事情安排给江恂，目送着儿子离开，似乎少看一眼，都觉得可惜。
　　现在，他站在江云承的卧室里，一点一点打量这个充满了少年意气的房间，贴在墙上的球星海报，丢在墙边的篮球，整齐摆在鞋柜里的限量球鞋，杂乱堆放在电脑椅上的衣服，还有那个花里胡哨的游戏人物鼠标垫。老式小区房子的格局本就狭小，江云承的房间被各式一看就是主人爱惜的东西挤满，显得逼仄的同时居然也有一种乱中有序的和谐感。
　　比起江烨衡的几套空旷冷清的豪宅公寓，江云承显然更喜欢这样普通具有人气儿的住所，房子和家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呼吸寂寞，一个品味温暖。
　　桌面上的键盘被推到最里侧，一本数学课本摊开放在空出来的地方，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露出一个白色的边角，和一点彩色的图像。
　　江烨衡被吸引一样不自觉地伸出手，把那张拍立得的照片取出来。
　　入眼是两个少年风格迥异，却同样光辉灿烂的笑脸。江云承一贯将张扬和懒怠结合的很好，歪头觑着眼斜斜地勾起嘴角，却只甩给镜头一个痞气的侧脸，目光全数落在被他揽着脖子的少年脸上，苏和的头也歪向身边人那侧，彼此的发丝似有若无地触碰粘连，周正俊秀的五官干净清爽，嘴角笑容也温淡，但手却抓着肩上江云承的袖子，不知是要推开还是握紧，弯弯的眉眼和浅色的发丝俱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惊艳。
　　“那是我跟苏和在燕大拍的。”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江烨衡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得太入神，忽略了开门声和脚步声。
　　“学校摄影社招新，我们过去蹭的相机。”江云承边说边走过来，从他手里抽出那张相片，自己也看了几眼，才妥善地夹回另一本书里。
　　江烨衡看到那是一本《九故事》，一点也不江云承的风格。
　　有那么几分钟，父子俩谁也没说话。事实上，江烨衡有些讶异场面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剑拔弩张。
　　他的脸色从来都严肃死板，总吓得手底下年轻的员工战战兢兢，连江恂偶尔都被之震慑，唯有江云承始终不当回事，用一种初生牛犊一样倔强的眼神平等地与他对视。
　　但他们终究是父子，中间隔着几十年人生的差距，江烨衡的气魄不会轻易打了折扣。
　　果然，不出一会儿，江云承就开了口。
　　“你知道了。”
　　江烨衡等着他的下文。
　　“我和苏和的事。”江云承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