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花阱

73、第 73 章

　　“你跟那个小朋友的什么事？”江烨衡不紧不慢道，语气平和，不掺杂任何明显的情绪。
　　“别装傻。”江云承不吃他这套，“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他们都心知肚明，也心照不宣。
　　江烨衡没有说话，他动作缓慢但熟练地把椅子上那堆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到床上，然后坐下来，抬头看向一直蹙眉望着自己，但克制着没出声的儿子，即便这样仰视，他也是施压的那一方。
　　江烨衡翘起腿，语调不急不缓，沉声说道：“还是太沉不住气。”
　　“我喜欢有话直说。”
　　“你先坐下。”江烨衡指了指床沿，见江云承没动，又加重了语气强调一遍，“坐下。”
　　江云承这才不情不愿地蹭过去，大马金刀地坐着，跟上谈判桌似的。
　　“你喜欢有话直说，那咱们爷俩就有话直说。”江烨衡道，“你喜欢那个叫苏和的孩子？”
　　这个场景有些诡异，一个平日里放养儿子的人，现在坐在儿子的卧室里，用一个看似要闲聊的架势询问儿子的感情状况。
　　而江烨衡从不闲聊，江云承更想直接甩他一句“谁跟你爷俩。”
　　但他觉得不能输了气势，所以简短而坚定地用一个字了事：“是。”
　　江烨衡足足看了他有十几秒，江云承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来之前我在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你们只是太要好，到了让别人误会的程度。”江烨衡向后靠进椅背里，两只手也交握在一起，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从你本人嘴里得到确认，那就是真的了。”
　　“本来就是真的。”江云承抱着胳膊，挺直了脊背直视江烨衡锐利的眼睛，“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我爸，你应该知道，但没想着非得要你承认，也不会管你怎么反对我，因为我不会听。”
　　“还没摸清对手的底牌就摆明敌意是很愚蠢的行为。”
　　“我本来也不聪明。”江云承嘁了一声，“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态度。”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拿到主动权，却只能证明自己定力不足有勇无谋。”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是想教育我早恋还是教我兵法？”江云承没大没小地嘲讽道，终于让对面的江烨衡有些生气了。
　　“那好啊，你觉得一个父亲面对儿子早恋该是什么态度？”江烨衡反问道，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江云承的鼻子，“何况你的早恋对象还是个男孩子，不看管着你，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第一，现在这个年代，还把同性恋当洪水猛兽，那就是歧视，是迂腐陈旧老顽固。”江云承压下自己的怒意，咬着后槽牙不让自己甩手离开，“第二，别说什么看管，你之前默许我放任自流，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又凭什么跳出来反对我。”
　　“我早就要你出国，给了你很多选择，是你一个都不要！”
　　“你们也同意我只要有自己的目标就不干涉我，现在是把话都当屁放了？”
　　“我是担心你年纪太轻经不起打击！”
　　“用不着你担心！”
　　“你这是逞强！”江烨衡怒极反笑，拍桌而起，电脑椅重重撞在后面的桌子上，“缺乏考验的感情就是空头支票，你才不到二十岁，才遇到多少人，经过多少事，靠嘴上说说就敢抗衡时间了吗？”
　　“就算你喜欢的是个女孩子，都不一定能做到始终如一，何况世俗偏见里屡屡遭人诟病的同性？”
　　“他值得你这么做吗？他又认为你值得他冒险吗？”
　　江烨衡连连发问，一声比一声振聋发聩，激的江云承也站起来，捏紧拳头压抑即将爆发的情绪，以至微微发着颤。
　　“我只知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么没用！”
　　十八年来，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爆发如此激烈的争吵，相似的面部轮廓上是如出一辙的愤怒和固执，谁也不肯退让。
　　“……那就证明给我看。”半晌过后，江烨衡平复了语气，只是显得疲惫不少，“光说不练不能服人，让我承认你们，就拿出相应的决心给我看。”
　　“我不需要向你证明！”江云承重申道。
　　“你明白家人的祝福是什么分量！”江烨衡喝到，“就算你再怎么反感我，我依然是你爸！”
　　“我已经有外婆的支持了！”江云承梗着脖子道，“就算不认你——”
　　“小宝！”
　　外婆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向来温和的老人此刻满面怒容，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菜，她娇小的身躯急匆匆介入剑拔弩张的父子之间，抓住江云承的袖子。
　　“你刚刚要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外婆颤声道，“你敢说出来？”
　　“……”江云承面色发白，先是不服，再是愧疚，他塌下肩膀，可怜兮兮地低头认错，“对不起，外婆。”
　　“对你爸爸说。”
　　江云承抿住了嘴，越过外婆头顶，看见了江烨衡难看的脸色，显然是被江云承未尽的话中含义伤到了。
　　他偏过头，嗫嚅几下，终是开口：“对不起……爸。”
　　但江烨衡毕竟是江烨衡，很快就收敛了所有表情，硬声道：“我不计较你一时气愤口不择言，正好，你把我当恶人，那我就把这个恶人的名头坐实了。”
　　没等江云承再说话，外婆就抢白道：“你要干什么呀？！”
　　老人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拿手里的茄子丢在女婿昂贵的西装外套上。
　　“趁我不在就来欺负我外孙是不是！”
　　“妈，这事儿您别管。”江烨衡把茄子捡起来放到桌子上。
　　“那我怎么能不管！”外婆也不干了，挡在江云承面前，决意要维护自己的宝贝外孙，“你不就是要用那套强硬做派拆散小宝跟小苏嘛，我不同意！”
　　老人家顺势还抹去几滴眼角的泪，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然后抽抽噎噎地说：“你是不是想抱孙子？我也想抱重孙嘛，那还有大宝呀，非逼着两个孩子分开干什么！棒打鸳鸯要被驴踢的呀！”
　　江家的男人们最怕江家的女人哭，外婆这一掉金豆子，甭管先前父子俩吵得如何不可开交，现在也得温声软语哄着闹情绪的老人家。
　　“妈，您这是什么话，先不提延续香火的事，因为他做不到，”江烨衡轻拍着外婆的脊背，瞥了也揽着外婆的儿子一眼，“就把担子扔到阿恂身上，这对阿恂不公平。”
　　外婆的哭腔停滞了一秒，又更大的爆发出来，委屈道：“别转移话题挑拨离间，两个外孙都是我心肝宝贝，让你不要阻拦小宝跟小苏的事呢！”
　　江烨衡知道自己的丈母娘跳脱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也知道这是想拖延时间，打乱他的节奏，但他要是铁了心去做，就算是眼前这个场面，也构不成阻碍。
　　他硬下声音，不容置喙道：“我决定近期就把阿承送出国去。”
　　江云承一僵，猛地抬头看他，外婆也一下子哽住，打了个哭嗝。
　　“我不去。”江云承一字一顿道，语气是极度压抑后的平静。
　　“由不得你。”江烨衡松开手，站的离他们远了一些，“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服软。”
　　江云承立刻想到了苏和，怒叱道：“你威胁我？”
　　“我关心你。”江烨衡说，“不管你怎么想，我不会害你。”
　　他制止住想要张嘴的外婆，对上怒不可遏的儿子，说：“到国外去，亲眼见识世界之大，亲身体悟诸多诱惑，看看在距离和时间的消磨后，你们还能不能坚守现在这一刻的决心，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敢谈海誓山盟，毛头小子口气不小，志气又够不够得上？”
　　江云承的表情渐渐松了些，眉头还拧着，他问：“你想跟我打赌？”
　　“这么理解也可以，但我更倾向于这是一个提案，一个考验，因为这不是一个输赢的问题。”江烨衡叹息一声，稍显缓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们分开了，我不会赢得什么，反而可能失去你，而你们通过了，我也没有输掉什么，甚至还多了个儿子。”
　　江云承神色一动，听懂了这句话最后的暗示。
　　外婆似乎也被这个方案说动，又有些犹豫，撇嘴道：“那我一把年纪了，以后还见不到小宝，你要寂寞死我老太婆。”
　　“外婆，不吉利。”江云承往地上又凶又急地呸了三声，又抱了抱外婆，转头问江烨衡，“中途我能回来看外婆吧。”
　　江烨衡点头：“可以，每个假期你都可以回来，我又不是流放你。”
　　外婆一喜，偷偷跟江云承咬耳朵：“外婆帮你照顾小苏，给你们打掩护，该见面就见。”
　　江云承刚要点头，就听江烨衡有所预料一般说道：“我了解我的儿子，他的骨气也不允许他在这个期限里和那个孩子联系或见面。”
　　然后转向江云承：“我说的对吗？”
　　一个一针见血的激将法，恰恰戳中了江云承最不肯屈服的地方，他面对江烨衡的时候一身反骨，却无法否认他的确不想被看轻。
　　外婆急道：“太苛刻了，你这还是故意要为难他们——”
　　“外婆。”江云承拉住外婆的胳膊，却是直视着江烨衡说完这句话的，“就算是故意为难，我也不会被难倒的。”
　　外婆还想再劝，可江云承已然下定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不过。”江云承又说，“我要在这里高考。”
　　江烨衡看着他，没说话。
　　“我说过要考燕大，就算去不成也要拿到合格的分数。”
　　江烨衡眉毛一松，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很好。”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江烨衡独自走下楼去，总算可以放任自己露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苦笑，回头望着那扇门的时候，他年轻时陪着妻子回娘家省亲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遭逢巨变后除了逢年过节尽尽孝道，他极少再踏进这个地方，几乎都是因为与江云承的隔阂。
　　今天他回到这里，亲手搅乱了他们小心维持的平衡，只为不破不立。
　　坐在车后座的时候，他疲惫地揉着眉心，司机不敢打扰他，安静地将车驶出院子。
　　江烨衡稍微放松了身体，望着窗外出神，视线里突然落入一个眼熟的面孔。
　　苏和刚刚从疗养院回来，心里还记挂着江云承的情况，怕打扰他们父子谈话，他没打电话过去，想着晚一点再联系，一路上都心事重重。
　　走在三槐里小区外的行道上，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是个不认识的声音，若非他嘴里喊的确实是自己的名字，苏和一定会忽略过去。
　　他疑惑地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从一辆车的驾驶位出来，朝他招了招手。
　　“不好意思突然叫住你。”那个人礼貌地说道，“我们董事长想和你谈一谈。”
　　这个开场白听上去很友好，但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令人反感的仗势压人的不尊重感，苏和留意了一下那辆车的车牌，跟记忆里江云承哥哥的车驾对上了号，顿时心中清明起来。
　　他稳步走过去，司机为他拉开了车门，他道过谢，平静地坐到了后座。
　　“您好，江叔叔。”他对上另一边那个男人的目光，不卑不亢，主动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