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花阱

40、第 40 章

　　胖子很快就回来了，进门时把烟屁股扔到地上，脚踩上去碾了碾，随即拉扯了一下手腕上的核桃手串，发出一阵细小的碰撞声。
　　他在外面看见了后来的车，因而对厂房里多出来的几个人并不意外，直接对驼背说道：“老板六点的飞机，你最好现在出发。”
　　驼背看向他，语带提醒：“你也得在场，不一起走？”
　　胖子又点了根烟，呼出口气，眼神扫向几个小孩子，“我多留一会儿处理这个，总比你们硬来要温和一点。”
　　驼背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拿着至关重要的碗向外走去。
　　路过胖子时，他稍作停留，侧头说道：“皮壳儿留下来帮你，你那半吊子的温和，也就哄哄小屁孩。”
　　说完，叫上一直候在一边的大块头一道走了，随之外面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没一会又安静下来。
　　胖子在江云承的瞪视中走向依然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影，伸手拨弄了一下苏和的肩膀，见人没反应，抬头问事不关己一样的皮壳儿：“你用了多大量，还不醒。”
　　皮壳儿不耐烦地踢了踢苏和小腿，惹来江云承一声愤怒地低吼。
　　在江云承的角度，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知道背对着他的两个人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围绕在苏和方尾尾周边，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让他焦心又暴躁地低声咒骂，继续想办法把绑住自己胳膊的绳索从弯曲成蚊香一样的铁管下绕出来。
　　最后胖子不得不从外面拎了桶水进来泼了地上两个一身，又以不重却也绝对不轻的力道拍了拍苏和的脸，把他湿漉漉的脸拍出一块不小的红印子。
　　苏和从一片混沌中强行扯回意识，还觉得有点耳鸣，眼睛也睁不太开，却能感觉到自己满头满身都滴着水，顺着头发留下的水渍因为他仰头的姿势倒灌进鼻腔和嘴里，让他毫无防备地呛了几口，立刻翻身咳嗽着试图爬起来。
　　有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喊他名字，他辨认出那是江云承，但抬头眯着眼仔细看时，发现头顶在俯身注视他的是那个绑匪之一的胖子。
　　“醒了？”胖子现在说话的样子又心平气和起来，几次三番的情绪波动让他显得总是喜怒无常，大约是天生的急性子为了办事硬要伪装耐心的原因，“这样，我也没有多少时间等你脑子清楚，但我要说的事你必须听明白，要不然咱这位兄弟可不如我好说话，你们俩加上这小姑娘，都得撂这儿喽，怎么着，给个话？”
　　胖子口中的这位兄弟自然指的是一边煞神一样站着的皮壳儿，但苏和此刻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身边的方尾尾和不远处的江云承身上。
　　江云承那边似乎在想办法脱身，他自身难保，暂且帮不上忙，但身边的方尾尾虽然也被淋了水，但还处在浑浑噩噩半睡半醒的状态，还因为厂房的阴冷和衣服湿透而有些发抖，手脚被绑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样子很是可怜。
　　苏和的手脚同样受缚，只能艰难地曲腿坐起来，往方尾尾那边蹭了蹭，挡住了那个颤抖的娇小身影。
　　“你说，我听着，也配合。”他对上胖子的眼睛，哑着嗓子回复，仍然觉得口鼻里一股难闻的气味。
　　“哎对喽！这种时候我就很欣赏你的聪明。”胖子满意地一拍手，摸出了自己的手机，老花眼一样挤着眼睛读屏幕上的内容，过了几秒才露出几个颇为唏嘘的同情表情，“你家情况挺难呐？”
　　苏和眼神一凛，警惕道：“什么意思？”
　　“哟呵，别紧张。”胖子咂了下嘴，把手机揣回裤兜，“了解一下，方便咱们合作。”
　　“合作？”
　　“对，合作。”胖子认同地点着头，“怎么说也是你们帮我们把东西找回来了，彼此了解才好谈答谢，要不然谢不到点子上多尴尬。”
　　苏和已经听懂了他的暗示，愈发心惊胆寒起来，脸色更加冷厉，寒着一双眼睛瞪向满脸虚伪和气的胖子。
　　“你们想干什么？”
　　“啧，小眼神儿给你能的。”胖子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粉红色钞票，伸手飞快地在嘴边舔了下手指，装模作样地点起数来，“我们老板的意思，帮小兄弟筹点学费聊表心意，两万块钱在这儿，怎么分你们几个小孩儿看着来。”
　　胖子把那叠钱塞在苏和的衬衣口袋里，还轻轻拍了两下，离开前对苏和低语一样意有所指道：“你妈住的疗养院，一年挺贵的吧。”
　　苏和的瞳孔骤然紧缩，脑中一片混乱，唯有一个念头最为清晰——妥协。
　　在胖子抽身离开的一瞬间，他几乎要被怒火主宰，暴起反抗，但妥协的念头一瞬间压盖了他所有的冲动，颓然跌落回脏兮兮的地面，胸口的那叠纸币恶臭而沉重，几乎让他作呕，他不是第一次被用珍贵的家人要挟了，但这一次非同寻常。
　　皮壳儿坚硬的手掌死死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早在他流露出恨意的一瞬间就察觉了他情绪的暴涨，进而迅速压制，他能感觉到但凡自己有一丝一毫异动，都会被直接暴力镇压，这是一个少年人面对成年人的悬殊差距，也是一个普通人面对亡命徒的无能为力。
　　胖子也看出了眼下两个人的暗流涌动，他又怜悯地瞧了眼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再次说道：“有个三流作家的爹，和远走高飞的妈，小姑娘也不容易，说来算你妹妹啊，那怎么之前不说，怕我们利用她干坏事？”
　　轻飘飘的问句，轻而易举挖开了别人的隐私，用以最戳人痛处毁人前程的威胁。
　　“放心，我们做的是古董生意，不买卖人口。”胖子似是好心地安慰一句。
　　苏和紧紧抿住嘴，仇视着这一切，只觉得胖子面目可憎，令人切齿。
　　另一边的江云承几乎快成功脱离束缚了，他小心地放轻动作，一边解绳子一边偷偷观察那边的情况，除了看到苏和脸色愈发难看，完全听不清胖子在说些什么，只看到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一片洋洋得意，让他非常想揍上几拳泄愤。
　　皮壳儿这时却突然把犀利的视线投向了江云承，江云承心下一惊，立刻停了手上的动作。
　　“那小子呢？”
　　“啊？”胖子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才想起来还有个人似的，一拍脑门，“嘶，差点把他忘了。”
　　胖子插着腰回头望着江云承，一脸遇到麻烦的表情，“这小子不好搞。”
　　“家里有钱，还挺能打，性子硬，越激他越来事儿。”胖子评价道，“但是有一点，这小子讲义气，怎么说也是朋友，拿捏住这俩，他也就好办了。”
　　胖子说着，又低头扫了眼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苏和，少年人一身狼狈，水跟土在身上混合成一片泥色，那头颜色稀罕的发丝此刻也黯淡无光，好似一株枯萎的植物，堪堪扎根在这阴冷的地界，受人摆布，随时都能坍塌枯亡。
　　“嗯……”一声细细的嘤咛，方尾尾终于有转醒的迹象，她抖动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又晃了晃，那个湿透的马尾脑袋猛然抬起，又因为爆炸一样的头疼和眩晕栽倒回去，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声调轻唤一声，“苏和？”
　　她颠倒的视线里只看到苏和的侧脸，湿淋淋的刘海儿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眼睛，抿紧的唇角僵硬下坠，整个人都充满了一股不对劲儿的气息。接着她才后知后觉一股夏天不该有的冷来，发现自己也湿透了，在这又黑又凉的厂房里，更是自脊背升起一股刺人的寒意。
　　“……”她说不出话来，逐渐回想起来被带到这处荒地，又被绑起来迷晕的一系列事情，晕厥又醒来的过程让一切就像一个噩梦，但她醒过来还在继续面对这些，“苏和？”
　　方尾尾声音里恐惧的颤音唤醒了苏和，他偏头朝方尾尾投去一眼，缓和了脸色，但眼神依旧幽深晦暗。
　　“没事，一会儿就回家。”
　　胖子抬起手看了眼表，突然开口道：“那行，时候也不早了，学生是该早点回家，我还有事，就不捎你们这截路了。”
　　皮壳儿问：“去老板那？”
　　“是啊，谁叫客户非让我也在场做个见证。”胖子应道，又低头凑近苏和，“小兄弟，我真心提个醒，这事儿就到此打住，拿了钱回去该怎么过怎么过，不该说的就烂肚子里，毕竟这事儿它本来吧，也就是个失物招领拾金不昧的好人好事，你说是不？”
　　说完他也不等回答，把先前驼背经过他时塞过来的手机放在苏和旁边地上，起身握住裤腰带正了正，给皮壳儿一个眼神，转身走了。
　　皮壳儿的眼神依旧充满对任何事物的怀疑，但还是展开刀刃，低头划开了方尾尾手上的绳子。
　　“剩下的自己解。”皮壳儿丢下这一句，也往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又回过头，锐利的视线射向门内的人，“别动歪脑筋，有人看着呢。”
　　脚步声远去，绑架者们终于离开了。
　　工厂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更加暗淡，本就不便视物的环境愈发阴晦，阒寂无声中，只有外面丛生的杂草间蚊蝇振翅，连一只盛夏的蝉都无迹可寻。
　　方尾尾只觉得四肢无力，瘫软着身子解开脚上绳索，再凑过去替苏和解绑，这时候江云承也硬是靠着自己脱离了那根奇形怪状的铁管，抖落毛糙的绳子时，手腕上露出几圈磨红的印子。
　　“苏和！”江云承大步跑过来，蹲下扶住苏和肩膀，偏头看向还有些发愣的方尾尾，女孩子还没缓和过来，对事情发展也只有模糊印象，“你没事吧？”
　　他立马低头，手也摸上了衣服，才意识到自己一天跑来跑去，就穿了件背心，并没有外套能给女孩子取暖，只得尴尬地放下手。
　　苏和终于动了动，抬手摸了下方尾尾的额头，触感一片湿凉。
　　“先回去吧，别感冒了。”他用干涩的嗓音说道，拿起地上的手机，但无法开机。
　　江云承见他虽然不发一语，却对着手机沉默地生气，说：“应该是下午为了监听我动向，没电了。”
　　苏和抬起眼睛看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江云承掏出自己手机，“我的也没电。”
　　一阵难捱的寂静，方尾尾迷迷蒙蒙地，却知道这时候自己该干什么，她摸遍全身，最后却是在脚边半米远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好在还有一部能打电话的手机，方尾尾开了机，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已经被拥挤进来的未接来电卡死了几秒。
　　然后铃声大作。
　　方尾尾吓得手一抖，手指蹭到了挂断，手机也掉出去。
　　苏和替她捡起来，想把人扶着站直，可惜方尾尾因为药力和惊吓，还有些腿软。
　　“……背你吧。”他叹口气，要背过身去，然后被江云承拉住。
　　“我来。”皱眉打量了一下苏和苍白的脸色，“你药劲儿也没过。”
　　江云承在方尾尾身前半蹲，方尾尾小声说了句谢谢，小心地趴了上去，被一把背起来，女孩子不重，江云承虽然白天跑来跑去耗费不少精力，这会儿也不算困难，背着人又余出一只手扶住苏和胳膊。
　　“能走？”
　　苏和看他一眼，轻轻抽出手，点了点头。
　　三个人两道影子，从暗无天日的厂房慢慢走出来，迎向夕阳，却仍然觉得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在胸口，好像历经凶险，却还未到达平安。
　　他们还有一段回家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