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壹肆一贰

5、勇敢的心

　　“教练我想打篮球。”林叙苦着脸对于航说。
　　“不准，老老实实坐着。”于航把沾满汗的上衣一脱，甩在林叙脚边，又冲上去抢球了。
　　距离林叙崴脚已经快半个月了，他自觉恢复得不错，看起来正常得不行。但于航铁了心要给他最严厉的温柔，时刻关注着他的动态，不许他做一点点剧烈运动。
　　林叙叹了口气，捡起放在地上的画板，开始构图。真惨，林叙想，我一个阳光少年硬生生被逼成了忧郁文青。他捏着铅笔随意勾着线条，很快就完成了一副速写。画的是跳起来的于航，生动活泼，无忧无虑，有着十几岁少年该有的阳光和傻气。
　　林叙总觉得于航特别。虽然这孩子不够聪明，不够耀眼，不够稳重，甚至有点幼稚，有点一根筋。但是单纯得刚刚好，善良得刚刚好，热情得刚刚好。林叙身边不乏朋友、兄弟、狐朋狗友，但和于航相处起来最轻松愉快。他甚至羡慕于航，安安稳稳、快快乐乐，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喜欢球队又输了球、明天的英语测试又没好好复习、第100个觉得漂亮的女孩也有了男朋友。不像自己，扒开光鲜的表面，内里都是压抑、愤怒、自卑等等阴暗的东西。就像最诡异妖冶的油画，各种色泽浓郁的强烈的色块混杂在一起，表达的并非是生动，而是挣扎。
　　大概于航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活成了林叙想要的样子吧。
　　“航总，我去画室咯。”林叙喊了于航一声。
　　“又去？你不是刚从画室出来。”
　　“对啊，看到你又灵感迸发了呀。”
　　“行吧，去吧去吧，晚上找你开黑。”
　　“好咧哥。”
　　没有课的周末，林叙一般会在画室里度过。但今天在室内待着觉得有点闷，又见九月末的天意外的干净澄澈，索性想扛着画板出门来写生。林叙溜溜达达地走着，最终还是走回了学校。远远的看见于航和其他体育特长生一起做着训练，他也就悠悠地凑上去看个热闹。
　　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男生是很美好的生物，光是看着就心情愉悦。林叙喜欢观察各种各样的男生，看他们的神态，看他们的肢体动作，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听他们爽朗的笑声。他曾经以为这是长年学画画的原因，后来才知道也有一部分是性取向的原因。
　　林叙在意识到自己喜欢男生的时候并没有怎么慌乱，他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现实。毕竟在他的画室里，有好几位学长就有男朋友。他想，搞艺术的人，就是会与众不同一点吧。反倒是当他的性取向具化成了人，具化成了程之翼时，他开始慌了。
　　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程之翼啊。为什么偏偏是程之翼呢？程之翼是有光环的人，是站在云端的人，他可以被追捧、被崇拜、被热爱，但不应该被觊觎。林叙恨极了那个隐秘的燥热的梦。他只觉得自己肮脏。在程之翼面前，他自卑、善妒、虚伪，如今又变得肮脏。该怎么应对呢？好像怎样都不对。他躲不开程之翼，他贪恋程之翼，他走着走着就又走回到了程之翼身边。没有原则，没有理智，他的身体总是会先于大脑本能地靠近程之翼。
　　林叙烦躁地搁下画笔，盯着又一次因为想着程之翼而毁掉的画。颜色用得太浓重了，在平静安逸的风景画里显得格外突兀。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不过是两天没有见到他而已，有必要吗？
　　又想抽烟了。真是改不掉这个恶习了。
　　“所以林老师画画的时候也会抽烟？不是玷污艺术殿堂吗？”
　　林叙点火的手一抖。
　　“别抽了吧，我受不了这个味道。”程之翼伸手抽出了被林叙叼在唇角的烟。
　　林叙尽量轻地吸了一口气，用微颤的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想看书，出来走走。”程之翼环视整间画室，“今天就你一个人？”
　　“对啊，毛毛和子怡约了去逛街。”见到程之翼略有疑惑的表情，林叙又补充了一句，“毛语嫣和陈子怡，她俩和我同一间画室。陈子怡还和我同班。”
　　“陈子怡？”
　　“对啊，我第一次听她的名字的时候也挺震惊的哈哈哈。”林叙很快又调整好了状态，“是不是特别巧。”
　　程之翼没有再接话，目光落在林叙刚刚画毁了的画上。
　　“啊，被你看见翻车现场了，真尴尬。”林叙自嘲地一笑。
　　“画的是我们学校？”
　　“这你也能看出来？我可是抽象派艺术家。”
　　“猜的。”
　　“猜错了，才不是。”
　　“那是哪里？”程之翼发挥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到底的学霸精神。
　　“想象中的地方。”
　　“想象是依托现实的。”
　　“你是不是特别不能接受自己的答案不正确？”林叙想，完了这傻子又跟自己杠上了。这是站在高处的人经常容易犯的错，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是错的！这样不行啊年轻人！要谦虚谨慎！
　　“也不是，我只是求知欲比较强，也比较相信自己的判断。”
　　“行行行，您说的都对。就是我们学校，您看这大马路，这大槐树，这大房子，可不就是我们学校吗？”
　　程之翼就一抽一抽地笑起来了，“你不去说相声可真是浪费天赋。”
　　我谢谢您嘞。
　　“这也是你的画吗？”程之翼指着墙上一副已经装裱好的油画，是写实的风格，画的是海和礁石。
　　“是啊，”林叙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口，“初三暑假和师兄师姐出去写生时候见到的景，觉得很震撼，就画下来了。”
　　程之翼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副画，又似乎在等林叙开口。
　　“我和你吵架之后就后悔了，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办，回家也很烦。正好画室的师兄师姐要旅游写生，我就跟着去了，就当是散散心。
　　“没想到多走走果然心情就好很多，我们去了好几个地方。这里是福建的一个渔村，这地方地势特别险，不小心就摔海里了。当地渔民劝我们不要去，但我还是去了。去了才知道一点不亏。”林叙接着说。
　　“你要看照片吗？我好像还有照片，我给你找找？你等……”
　　“老叙。”程之翼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和我解释呢？”
　　林叙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还好他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回答。
　　“翼兄，抱歉啊。我那个时候特别特别心烦，也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你知道的，我爸妈关系不好已经很久了，我爸又干出那样的事，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人。只想着要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要是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关心我就好了。我当时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被关心，我觉得那是一种讽刺。人人都像在看我们的笑话。”
　　“你知道我不会。”
　　“我知道啊，你那么关心我。”林叙看着墙上自己的画。“但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回到现实。你知道我所有的不堪，你知道我的生活简直一团糟。即使你是好意的关心。”可是能不能暂时给我一点喘息的空间，让我自己，让我一个人去面对终于崩坏的世界。
　　这是可以说出口的，已经解开了的心结。林叙飞快地学会了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明白了父母之间的矛盾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他应该承担的非议。即使他从小父母之间大大小小的争吵不断，甚至最后以父亲出轨被抓现行这种相当不体面的方式走向家庭破裂。他也学会了坦然面对。即使被无孔不入的八卦记者围追堵截，对着他拍照，询问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想面对的问题，他也咬牙度过了这样的混乱。
　　他曾经很难过，如今看开了。
　　“对不起。”程之翼走近一步，看着他的眼睛和他道歉。
　　“你道什么歉？该向我道歉的人一个沉迷事业，一个流连花丛。他俩都无动于衷。你凑什么热闹？”林叙摆摆手，不接受道歉。
　　“我应该……”
　　“你是圣父吗？还肩负普度众生的责任呢？世间所有凡人的苦痛都由你来承担？”林叙打断他，“你可别跟我说什么肉麻的话了。”
　　“好，那就不说了。”程之翼想，林叙真的长大了。以前的他会因为父母的争吵而一整天闷闷不乐。连强装开心都不会的小孩，如今都能把故事说得云淡风轻了。“你这么惨，我请你吃饭吧？”
　　“行啊，吃饭好，撸串吗兄弟？”林叙一听吃饭就来劲了。
　　“听你的。”
　　“好咧，你等会啊，我把这里收拾一下，马上就好。”林叙飞快地跑去收拾摆的有点杂乱的画笔和颜料。
　　程之翼在一旁看着，浅浅地笑了。这一截总算是过去了吧？既然他都这么坦诚地说出来了，也该抛弃那些阴影，走进光明里了吧。那他们之间是不是就可以平平稳稳的，林叙就不会再若即若离了呢？
　　但愿吧。

　　林叙叼着一块鸡柳嚼得起劲，突然电话响了，铃声还是相当中二的《Brave Heart》（数码宝贝进化的BGM）。
　　“我去，于航……喂航总啊嘿嘿嘿”林叙笑得谄媚。
　　“那什么……我这不是忘了么，对不住兄弟。”
　　“不是，没有，怎么可能。我撸串呢。”
　　“下次请你好不？真对不住，我朋友突然过来找我，我一激动就给忘了。”
　　“好好好，你最好了，大哥斯国一 ~ ~ ~ 拜拜 ~ ~ ~ ”
　　“你可以叫他一起过来啊。”程之翼听着他和于航打电话的语气相当嫌弃，“你好娘啊。”
　　“卧槽，说我娘？这叫能屈能伸好不好？”林叙一听到他说娘就不乐意了，“于航就吃这一套，给他撒个娇分分钟顺毛成功。”
　　“你们是晚上有约？”
　　“对啊，本来说要和他一起开黑的，他技术没我六，指望我带他呢。”林叙仰头灌了一口可乐。
　　程之翼嘴角抽了一下，“你玩森林冰火人双人模式都能把我拖死，他指望你带？什么弱智游戏啊？”
　　“卧槽，我哪有？！”林叙差点呛着，耳朵都变红了。
　　程之翼一副我就静静看你装逼的模样。
　　“那……那不是小学的时候么？谁还没个手残的时候？”林叙试图挽回一点尊严。
　　“我就没有。”还挺理直气壮。
　　“嘿！”林叙嘿了半天，还真想不出来程之翼有什么手残黑历史，于是就泄了气，“对，你超棒的，哇哦。翼兄好厉害哦 ~ ”
　　是啊，程之翼这个人啊，就连打游戏都是优秀级别。他好像没有什么不会的，干什么都游刃有余。唉，上帝如此不公平啊。
　　林叙想。我除了长得比他帅之外，真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了。
　　“哎呦，你还说我，葱花不吃，香菜不吃，肥肉不吃。下次谁还敢带你撸串？”林叙嫌弃地看了一眼用筷子一点一点挑出葱花的程之翼，“不吃给我，你吃菜。包菜要不要？藕片要不要？韭菜？哦，你不吃。”
　　林叙想。我还不挑食，这点也比程之翼优秀。
　　程之翼就乖乖的做起了素食动物。他从小就不喜欢味道重的食物，为此林叙吐槽过他无数次。如今熟悉的场景又重演了，他恍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小时候的林叙还有婴儿肥，脸是圆的，身体是圆的，就连手指上的关节都不明显，吃起东西来又快又香，让人看着就食欲大增。
　　现在的林叙用同样的语气，谴责他的挑食行为。但是模样变了，声音变了。这样的林叙好像是熟悉的，但又不那么熟悉。大概是隔着镜片看他的原因吧，隔了一层薄纱似的。林叙长大了。程之翼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
　　“你看我干什么？有意见？我把肉还给你？”林叙让他盯得有点发毛。
　　“你脸上有油。”程之翼让他一提醒才发现自己居然在盯着他看。
　　林叙抽了一张纸随意的抹了一下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油，“还有吗？”
　　程之翼鬼使神差地接过他手上的纸，往他脸上抹了一把，“没了。”
　　林叙心里突的一跳，纯属应激反应，没怎么在意，继续埋头苦吃。很快就扫完了面前的一大盘烤五花肉。开始对剩下的骨肉相连发起进攻。
　　程之翼早就吃不下了，干脆一口一口抿着可乐，四处打量。
　　学校旁的烧烤摊个个生意火爆，人来人往，充斥着各种说不清意义的杂音。程之翼已经很久没有近距离感受这样的烟火气了，他以为自己会不习惯，没想到还挺自在。往来的食客人人平等，这里没有优秀学生程之翼，他也不过是前来以食物慰藉灵魂的凡人而已。
　　“哎呦，撑着了。”林叙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步履缓慢。
　　“刚刚看你吃得还挺欢。”
　　“坐着的时候没觉得，一站起来就有感觉了。这说明地心引力无处不在。”
　　“是这么个道理。”程之翼轻笑一声。“我们去江边走走吧。”
　　“你不用回去自习？”
　　“不去。”
　　“学霸就是任性。”
　　“有资本嘛。”
　　“是是是。”
　　这会儿安静下来才发现林叙兜里的手机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
　　“你不回消息吗？”程之翼问。
　　“都是叫我出去玩的，我今天可玩不动了。”林叙掏出手机扫了一眼锁屏上的消息。然后开了静音模式。
　　“你周末的活动很丰富啊。”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叙却下意识解释，“没有，他们就是喜欢叫我，我平时参与。但周末都待在画室。”
　　“这么乖？不像你啊。”
　　“你是不是怼我上瘾啊？”
　　“我只是表达疑问。”
　　林叙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我们学渣也是有尊严的好吧！”
　　“好好好。”
　　沿着江边走一段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林叙觉得和程之翼待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就过得格外的快。他们明明没有聊什么，没有交换什么有用的信息，没有探讨深奥的话题。难为程之翼陪他扯淡。
　　“快九点了诶。”林叙看了一眼手机。
　　“这么快？”程之翼显然也没有料到。
　　“回去吧。要是被程叔知道我带你撸串还瞎溜达，他一准想揍我。”
　　“不会。我爸才不会管这些。他就让我多出去走走，老说久坐伤身体。”程之翼扶了一下眼镜，“不过吃烧烤这种事情他估计是真的不会赞同。”
　　“哈哈哈，医生真可怕，少了多少人生乐趣啊。”林叙设想了一下不能撸串的健康饮食生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
　　“你回画室还是回家？”
　　“回家吧，我现在估计是一身的肉味，回去洗澡吧。”
　　“好，我送你回去。”
　　“你不回学校了？”林叙出于礼貌震惊一下，委婉地表达不必送自己回家的意思。
　　程之翼装作没听懂，“我肯定也一身肉味，回家洗洗睡了。”
　　林叙总是能被他整得无言以对。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作者有话说

　　《谈判的艺术》 程之翼 著（扶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