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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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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湖塞,天堑通道,灵州城位于大泽湖与丹阳山贯口处,四周环山,其面临湖。大泽湖水域千里,丹阳山绵延无期,灵州城依山水之势而生,宛若婴儿稳居腹地。
作为禹国首都,灵州城似乎与曾风光无量的林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天建一年,禹国从荆越封地脱离而出,当时尚未封相的林尚与冀越追随禹国首任君王禹溱征战沙场,开疆拓土,勇退荆越士兵于大泽湖,败州来于丹阳山,后三国签订百年协议,互通商贸,互不侵犯。
天建十五年,禹国君主赐婚林尚与尚书女,赐府桐凰街,迁国都于灵州城,重修出城之门。
天建三十年,林相四十五岁生辰之时,六皇子禹言率两千甲兵卫斩林尚头颅于林府门前,将之悬挂于城楼门上,借以昭告世人。皇帝严令,非经经日月暴晒,到面目全非,不可卸下。三百零二口,林府一夜之间尽数被灭,只余下路不明的大小姐林鹊时,与揭露林府叛乱有功的二小姐林凤时。据当日观刑之人介绍,林府内外哀嚎不绝,鲜血从菜市场一直灌入桐凰街,灵州城上下皆漫散血腥之味,哪怕此后连下几场大雨亦是如此,殷红之色宛若丹砂着画,晕染青石久久不灭。
世人皆道:荣华富贵一朝散。
古来帝王皆知斩草除根——林府被抄之日起,禹溱便委派禹言率城内守卫挨家挨户搜查林鹊时下落,并言可行斩立决。
因为禹言幼年时经常与林鹊时混迹在一起,便有人言这六皇子当日抄林家实属情非得已,故有人便预言,林鹊时在搜查中只怕会被放行而去。
随着灵州城大牢内与林鹊时相像之人越来越多,这样的预言终于渐渐熄灭下去,旁人对禹言也只余“心狠手辣”四字可形容。
巍巍城楼,铁甲冷气,晨风从大泽湖上吹刮而过,带着凉意与潮湿质感,吹开威严的守城之门。
夜色尚未散去,月色亮白,周遭传来商人彼此间的交流,混杂着马叫与呵欠声飘散在朦胧晨色里。
尚未到开门之时,两个士兵挤在一起说闲话。
“你说,这都第三日了,林鹊时会不会早已出城去了?”
“怎么出去?灵州城内那些囚犯怎么来的?我看啊,六皇子这次是铁了心要在皇上面前表功,那个林鹊时就是插翅也难飞。”
“你不要命了?这话也敢乱说。说起来,牢里那些人,我看的时间久了,觉得长得都差不多,都吵得很。昨个夜里,两个妇人还在里边打了一架,惹得牢头好一顿闷气,只说,快别往这里塞啦。”
两人说到这里笑了一阵,先前那个士兵又道:“哎,都说荣华富贵一朝散。我看呐,这林家想翻身可难喽。只是,这监牢里不知道还得塞几个人才是头啊。”
“管他呢,连日看管,我瞧天下女子都没甚区别,我们就是漏掉几个,哪就是林鹊时了?”
被高声谈论的林鹊时挤在人群里,透过熙熙攘攘的黑影去看高挂在城楼之上的林相知。
印象里,林相知一向是十分得体的,不管是官服还是私服,必然都收拾的无一褶皱,星眉剑目间又透着股书生的儒雅气。“都是你娘将我给管的了”——他总会拿这句话来表示对李氏的怀念。但如今,那个在外虎虎生威,趾高气昂,回家后一脸慈父样的人就高高悬挂在自己的头顶上,日头不过吹晒两日,往日何等讲究的人便只剩下翻飞的袍角可以辨认了。
“真狼狈”林鹊时站在人群中想,要是爹爹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气得掀桌子,大吼“怎么连洁面这样简单的事都不给我做?”
她看着他,脑海里有千百种想法呼啸而过,却又无一明确地留下来,其实脑子麻木了,就什么想法都留不下来了——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她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空洞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好像自己所有感官正随晚间的风一点点脱离而去,只余城楼下瑟瑟发抖的躯壳在看着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劫难。
她的头发散落在脸颊处,昔日白嫩如初春海棠透樱粉的脸颊上全是萧瑟,一双眼内充满了木然,双唇不自然地抿成一条缝,一座沉重的大山正一点点将她最后一点意识挤压出来。
“啊,就是这样的吧,只要迈出这一步,走到人群前,她便可以和爹爹团聚。”
“对啊,迈出去,喊出声来,然后就解脱了。”
······
耳边有人在说话,那声音诱惑,带着抚慰,每一句都从心头上滚动而过,林鹊时只觉得自己正被人流推着走上前去。
有风吹过,她将手伸到尚不浓烈的夜色里,对着城楼上的人浅浅而笑。是的呢,爹爹最爱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因为这样明媚无限。
她挤过身边的人,将身子往前送去——这样的距离怎么够呢?爹爹夜里看不清东西的,她得更近一点,更近一点才行啊。
伸出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拉扯下来。她思维尚未回归,只能根据本能往旁边望去。
白衣锦袍,玉冠墨发——苏挽风那样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全是肃杀。
“鹊时,跟我走。”
“哦,挽风?”她又憨憨盯着对方看了一会,这才笑起来,“你也来看我爹爹吗?你看,他就在那里,他在等我带他回家呢。”林鹊时伸出另一只手指向城楼,语气里竟带了一丝喜悦,“我爹爹往日最喜与你下棋,我们上去找他好不好?”
苏挽风垂头去看她,眼里伤痛更浓。她一向活泼好动,又擅长撒娇卖乖,即使李氏早逝,林相待她也总是尽心尽力,从未说一个“不”字。如今林相撒手而去,她身心所受打击究竟有多重只怕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挽风,我们上去找爹爹好不好?”她揪住苏挽风的袖子左右晃了晃,说道:“我近日总是梦见爹爹,他一直跟我说,城楼上到了夜里太凉,他睡不好觉。”
苏挽风往四周看去,已有人一脸好奇地往他们这里看来。好在今日她并没有着女装,脸上也是一片脏污,往日倾城之姿因为精神不济也掩去大半。心知再在这里耗下去,二人只怕就要引来守卫,苏挽风一边将她拉入自己怀内,一边安慰道:“我这就带你回家好不好?然后带你找爹爹。”说着,却是将她打晕在自己怀里。
苏挽风在桐凰街置有一座府邸,府邸位于闹市,府邸门面却很低调,只用红木书“苏府”做匾高悬于上,并无门卫守护。
林鹊时第一次拜访苏府时,开玩笑道:“这样一处简陋的房子,却是状元郎的安身处。知道的,说苏大才子洁身自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禹国苛待你呢。”
当时他只当她是开玩笑,却不想禹国最后会苛待林府至此,说来,也是一语成谶。
林鹊时醒来时已到傍晚,屋外风声正盛,屋内饭菜飘香。
她极为难受地动了动身子,就感觉到床尾处有人随之动了一动。
苏挽风见她醒来,急忙站起身背对她整理了衣服,这才道:“你可好些了?要不要吃些什么?厨房做了清粥,我想你这几日应该没有吃什么东西,先垫下胃可好?”
林鹊时睁眼盯着床顶发了一会呆,这才道:“嗯,都好。”
苏挽风忙出去吩咐了下人,等进来,林鹊时已从床榻上坐起来。她仍面色雪白,但好在简单梳洗过后,只是瞧着憔悴有余,并不十分颓废了。想起白日里见她时那双毫无生机的双眸,苏挽风在心底叹口气,开口道:“你不必······”
“苏兄,你不必说的,白日里是我犯傻了。”林鹊时打断苏挽风的话,说道:“形灭神陨,我晓得的。”话毕,抬头对着苏挽风笑笑说道:“只是你一个好好的状元郎,却要包庇我这个在逃犯人,实在有损清誉。”
“鹊时,我相信林相不会谋逆。救你,也是想林府昭雪之时有人能见证。”
朝堂权术,帝王心思,林鹊时并不接话,她起身下床,说道:“话虽如此,但你我现在官贼有别,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只怕又会平白生出风波。”知她是要离开,苏挽风将她重新安置在床榻上,这才道:“我当日进京为的是为民请命,林相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自会助你沉冤昭雪。”
话毕,只听门外出来婢女的敲门声,原是粥食已准备好。
灯光熹微,林鹊时坐在方桌旁小口食粥,苏挽风便坐在对面。林鹊时自小家教极好,哪怕是饿了一日,现下动作也风流有余。
“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等她口内粥食入肠,苏挽风倒杯茶水递过去问道。
有什么打算?她原本想着自己随父亲去了,一家人在黄泉路上团圆也未有什么不可。只是今日醒来,她却想起昨日那黑衣人的话——“我从不收无用之人”。
“哪有什么要去的地方,不过四下飘荡罢了。”林鹊时将碗推出去,看着苏挽风道:“想来以后再想与你见面便是比登天还难了,趁着现下我还在这里,不若你带我四下逛逛?”
苏挽风眉头紧锁,并未因她这样一句玩笑话放松下来,“鹊时,明日早朝我可向皇上禀明林相案子个中疑点,你若信······”
“来不及了,苏兄。我信你,只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苏挽风张张嘴,心里还想说些挽留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只是化成一声浅淡的叹息,“你从来都有自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