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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林鹊时与苏挽风的相识与话本中貌美佳人和落魄书生的相识颇有些相似之处。
      天建二十五年,因家乡发生霍乱,苏挽风奔赴灵州城寻找活路,却不想遭遇山匪劫路。他身无长物,却被山匪劫持至麓山脚下,连带着干粮也被劫匪糟蹋了个干净。没有银钱随身,又无一技活命,苏挽风只能由着山匪胡闹折腾,心里对到达灵州城这件事所抱希望也渐渐熄灭下去。大概是在劫匪欢笑着要将他拖于马后时,从山麓另一侧转出只浩浩荡荡的车队,他从劫匪口中甫听得“林府”二字,便被慌乱地丢弃在道路上。
      等车队到得面前,他听到车厢内传出脆脆的撒娇声,“爹爹,你怎么又停下了?”声音粘糯,比自己小时最爱吃的糍粑糕还要倒牙。接着,一张素白玉静的手掀了帘子,从帘子内探出张同样素白的脸颊。
      浅眉细弯,明眸皓齿,她就像是携带海棠春风而来——苏挽风听到自己心里叮了一声。这是一个比糍粑糕还要粘糯的人,他在心里想。
      一直随侍在马车外的嬷嬷见他神色怔然,不悦道:“哪家的书生,盯着别人这样看,好没礼数。”
      他一惊,忙将头低下去,心里是比遭遇劫匪时更为猛烈的悸动。
      “马嬷嬷,你作甚吓他。”还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仍带着那样软糯可人的味道。
      “鹊儿,休得胡闹”,一声稍显严厉的男音从帘子后传来,连带着帘子也被放了下来。
      这便是他与她相遇的初始,那时他便想,如果有机会,他定要护她一生喜乐无忧惧。
      后来他的确得了和她独处的机会,只是却是她护佑他,他仰仗林府而活。许是自己那样的心思太过明显,许是自己太不懂得掩藏情绪,林相才会在后来开导自己谋求功名,扬名世人。
      求取功名之路并不顺畅,更何况他这样一个没甚背景的穷书生。但好在林鹊时并没有因此看清了他,成日里仍拖拽着自己上街寻吃食、觅玩具,所以哪怕跟在林鹊时身边老嬷嬷每每见到自己都是横眉竖目,他也是甘之如饴。
      从回忆中脱身出来,苏挽风看一眼自己并不十分宽敞的院子。这院子是他依着她的喜好建的,大到格局,小到花草树木,每一样皆来源与两人日常的交谈,哪怕是一句玩笑话。
      林鹊时醒来时就看到了放在床头处的包裹,以及床尾处那身棉麻灰布衣。她换了布衣,挎上包裹,推门出去就见苏挽风面朝院内池子站立,身影如秋季白杨,挺拔,带着深秋寒月的孤冷清凉。
      苏挽风听得推门声,转头见她,咧嘴一笑道:“我晓得你今日要走,且再陪我逛逛这院子可好?”
      已是和黑衣人七日之约的第三日,林鹊时自觉没有多余时间再分出来,但又想到这一别大抵是再不会见,便点头称好。
      沿一条青石铺路,拐过垂花门,入目就见丛竹从内延伸出来。竹子下着点红,风过处并没什么馨香,近了,才晓得是梅花一类的植物,一树潋滟。
      他二人虽相识有些年份,但这样闲庭信步地逛园子倒是头一遭。“你这院子倒是做得很巧。”林鹊时跟在苏挽风后边笑笑赞叹道,“我以前只顾着四处玩闹,虽说也想过装回文人雅士吟竹颂梅,但到底静不下心来。”
      苏挽风并不应和,只问道“这就满足了?后边遇见更吃惊的怎么好?”
      “你是灵州第一才子,住处自是要与别人不一样才能显出品味。”
      苏挽风不再言话,只将步速稍提高些,直行至一处暗红雕荷的门前才停下。
      苏挽风在门前站定,并不急于推开,只道:“你莫要大吃一惊才好。”言罢,推门而入。
      印象里,苏挽风不论是在林府还是在自己面前,都是十分合体守规矩的,若非自己成日里拽着他四下撒野,只怕有些事他是断不会做的。现下他虽仍保持清风傲骨之姿,但眉眼间却藏了希冀之色。
      屋内装饰很简单。正对门口的墙面上挂一幅寒梅图,图以黑色做底,上勾白色梅花纹路,片蕊可见;画下面是一张红木桌子,桌上放一套天青色茶具,并无装饰;茶具右侧摆放一排陶瓷架子,仍为青色,架子后摆有书写用的宣纸;在茶具左侧则放置一素锦做面,上绣兰草的屏风;屏风后则摆一铜鼎,鼎内飘出缕缕幽香,冷淡怡然。
      “怎么样?”苏挽风问道,话语里的紧张怎么样都藏不住。
      林鹊时在屏风后并不出声,这样一处天地与她往日戏言里所说的并无二致。
      她张张嘴,只觉嗓子紧得慌。
      像是觉察出她的紧张,苏挽风开口道:“你作甚紧张?这院子买下时我就在想什么样的格局才能十分讨喜。后来听你说起,我才晓得,哦,你说的格局也很不错。”
      “将来爹爹要是放我出府,我必得在厅堂外设丛绿竹、植春梅,还要在厅堂内挂幅黑墨勾梅枝的画作,这样才能与众不同,耀人眼目。”想起曾经说的玩笑话,林鹊时只觉鼻头发酸。久了,她才压下眼内湿热,开口道:“这样好的院子,我今天见了,日后也会忘不了的。”
      苏挽风脸上的希冀之光逐渐消失,眉眼间潜藏失落。果然,她还是不愿留在这里。
      想了想,他终是张口道:“留在这里,等林府沉冤昭雪不好吗?”
      林鹊时转头去看他,这才发现他神色悲恸。
      不该如此。印象里的他该是风雅无限,满腹经纶,不该像今天这般为了林府而显出妥协无奈之姿,他该有大好前程,成为人中龙凤,而不是为了林府变得前途不明。更何况,她自己将来如何,尚不得知。
      “挽风,你我之间到了今时今日,如果说谢谢就不免显得生分,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你对林家的恩,对我的恩,鹊时铭记于心。若我日后能存命于世,你用我时,我便在。”
      他看着她,见她神色决然,终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离城之日就定在今日晚。
      到底对她的安全有太多担忧,苏挽风将林鹊时的装扮前前后后瞧了几遍,开口道:“我以许愿之名送你出城可好?”
      禹国普遍信佛,尤以城外的菩提寺为重,每年春初冬末都有许多名门仕子在深夜拾阶而上,为的便是能在清晨瞻仰菩提寺内佛像初浴晨光的景象。
      若放在平时,苏挽风说去菩提寺求佛还愿并无不可。但现下情景,他作为林相提携而出之人,若是贸然出城——且不说守城之人是否会添油加醋乱说一通,单是朝堂之上的猜测只怕就能断了他的仕途。是以,在苏挽风来内室唤林鹊时便只得一张纸条,上书四字——挽风,珍重。
      苏挽风神色怔然,他并不晓得林鹊时何时离开,亦不知她要往哪里去,只是心里仿若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追,不要追。
      连晚饭都没吃,苏挽风疯了般从马厩牵马出来,马儿不动,他便拿了鞭子抽打,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是还未翻身上马,就见家丁仆人已跪倒一地。管家位列其首,见他仍要往外冲,劝阻道:“大人,您就算不为府内众人思量,也请您为林相考虑啊。您今日一去,且不说六皇子会不会在朝堂之上为难于您,您为丞相府洗脱冤屈便真的无望了啊。更何况,林小姐自幼聪慧,她今日不告而别,想来已有自己的打算,您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
      林鹊时从苏宅出来时正值晚霞将歇,杜鹃红的云朵将半边天染成彩锦,随着鸟鸣,就着东风,渐渐过渡成一片墨色。
      正是晚饭时间,街道上的孩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欢呼跳跃,卖冰糖葫芦的商贩将未卖完的冰糖葫芦摘下来递给一旁乖巧等待的孩子,正欲牵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已如离弦的箭欢跳着去追前边吃桂花糕的娃娃。
      热闹异常,街道被孩子的叫嚷与商贩间的呼和填满。
      林鹊时顺着人群往前走,不及城门,却被另一处窜出的乞丐掀翻在地。未从地上爬起来,那乞丐已疯了般将自己污秽不堪的双手在她面颊上抹过。
      林鹊时吃了一惊,忙从地上爬起来,唯恐城门处的守卫闻声而来。等镇定下来打量四周,才发现刚跑出来的乞丐已不见了踪影。
      “哪来的乞丐,赶紧的,别挡了大爷的路。”许是自己思考的时间过长,后边已有人开始催促起来。
      林鹊时忙将头低下去,摸了摸脸上的污渍,这才顺着人群往前走。不过两步,就见原本在自己面前的一位老者站定不动,等自己走到他身边,那老者已抓住了自己的袖子,“小兄弟,我这车队是运粮草的,但今日里有个眼瞎的小子回了家,这车后就没人照顾了,且请你照看一番,不知方便吗?”
      林鹊时本意就是顺着车队出去,如今见这老人主动将自己招徕过去,哪里会有不允?她点了点头,便用手虚扶了一袋,顺着车队往前走去。
      许是阖家团圆总能令那些不得团圆的人烦躁,车队据城门还有近百米远,林鹊时便听到了城门侍卫的呼喝声。
      她挤在人群里并不敢说话,只嗓子像是要着火般磨砂得令人难受。
      城门处共六人在检查,其中两人大概身兼领头一类的职务,只站在一侧说些胡话,内容从仙娥居新得了个俊俏娘子转到醉天下红磷雪鱼当日是如何令人难忘,绕了一圈又回到林相叛乱之事上。
      林相叛乱,六皇子禹言一心搜捕余孽林鹊时,灵州城内凡与林鹊时相像之人要不是进过大牢的,要不就是在进大牢路上的。但因为每抓百人之中总没有林鹊时,且抓人这件事实在是很耗费精力,再加上有些泼辣的妇人只差将牢房房顶掀开,这些官兵在日常的搜捕中便有些打马虎。
      夜色四拢,寒气渐起,眼见城内街道已空空如也,那些检查的士兵在一旁不耐地催促道:“快些走,将脸抬起来,将盖子什么的都打开,哎······”
      正说着,就听从城内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侍卫禀报的声音也飘荡而来:“六皇子到。”
      原本吵杂的街道突然安静下来,只余风声与马蹄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流转。
      禹言着一身月白锦袍驾钩月走在队伍前面,他眉眼冷峻,身上贵胄之气像是寒冬冷梅突然找到了绽放缺口,将普罗大众完全隔绝在外。
      打眼看过四周商贩,禹言开口道:“起来吧。”宛若寒冬冰雪,独属少年的温婉辗转果是半点不剩。
      林鹊时听着他的声音,一颗心反而渐渐安静下来——他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负了很多人,如今他言语中却毫无欢喜。若他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欢喜,那自己遭的这些罪便也并非一无所用吧。
      林鹊时只将头低到领子里,眼角扫过周围,就见禹言已翻身下马。禹言伸手将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招呼过来,并未言语,就听那太监尖着嗓子喊道:“当朝乱党林尚意欲谋反,现有二女林鹊时脱逃在外,下落不明。在场者,凡能提供线索抓住犯人者,赏金百两;凡抓住犯人者,晋官籍。”言罢,对着官兵头目一招手,吩咐道:“仔细搜查。”
      那头目将头点的如捣蒜一般,冲城门处的侍卫喊话:“仔细搜查。”
      月华初绽,玉色潋滟了整条桐凰街。钩月站在禹言身侧,油亮的鬃毛在一片苍茫中熠熠生辉,鼻孔里不断喷薄出浅浅热气。禹言站在一侧,一身月牙白的袍子将他衬得越发面冷,他伸手轻轻拍打钩月的脊背,用马鞭有一下没一下为钩月梳理毛发。
      似是觉出这人的心不在焉,钩月呼哧两声后,便将头不断往禹言身上蹭去,模样乖巧有余。
      林鹊时忽然想起初见钩月的情景。也是这样深秋冷月的时节,禹言也是穿了一身月牙色的袍子,只不过当时街道上行人稀疏,他驾马而来时眉眼间都是欢愉。
      顺着队伍往城门口走去,刚走至禹言面前,一直站在旁侧的钩月却发了魔似地一把衔住了林鹊时的袖袍。林鹊时一惊,边跪下去告罪,边将钩月口中的袖子扯出来。
      禹言像是早料到这一幕,神情未变,只开口道:“抬起头来。”言罢,垂下眉眼去瞧她。脚下的人身形娇弱,发髻微乱,跪下时将身子微微向左侧倾去,正露出右侧圆润白皙的耳廓——禹言突然松了一口气,一股酸涩顺着鼻翼悄悄爬上眼眶,他忙转过身为钩月梳理毛发,挥挥手道,“罢了,且走吧。”
      林鹊时忙从地上站起来。她将自己大半重量都放在马车上,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
      待人走远,禹言收回眸光,也不理众人,拉了钩月便朝着城楼深处而去,只留下悠扬马蹄声。
      等到踏出城门,林鹊时悄悄侧身往回看去,深宫庭愿早已看不见,只留头顶一片冷月光辉不绝。
      “姑娘既出得城门,又何必回首伤神”一直走在队伍前侧的老者回身走至她身侧开口道。
      林鹊时心内大惊,她看了眼老者,这才发现这人体态虽小,却刚劲十分,并不似一般五十之人。
      见对方满脸警戒打量自己,老者并未觉出冒犯,反倒开口朗笑起来,“姑娘不必猜我是谁,只需知道我与六皇子并无关系。”言罢,从身侧掏出两个瓷瓶,一只黑釉瓷身,上雕白玉兰花,一只白瓷,上刻梅花点点。“姑娘脸上涂的是消颜膏,可让人皮肤出现短暂红肿溃烂,白瓶内是解药,须得三个小时内涂用。只是,是药三分毒,若非紧要关头,切记勿用。老朽期待与姑娘在云凌山庄再见。”
      恍惚听闻云凌山庄名号,林鹊时不仅怔然,但随即便也释怀——如果自己都能利用醉天下建起庞大的信息网络,那声名赫赫的云凌山庄又怎么会只行些商贩活动?伸手接了药,林鹊时将之放到贴身腰包内,又对老者行礼致谢,这才朝着云凌山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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