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二.京城 ...
-
.京城
卞氏言女,淑德均正,文武兼全,今上特赦其与储伴武,待储学成,赐卞女于军中任职,开历代之先例,表大晁之开明。即日凡依顺我大晁之匪帮寨派,一视同仁,俱为良民。
京城码头人声熙攘。
“卞小姐,请这边走。”一路上引路随行的马大哥侧身挡开人潮,对卞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马大哥说他原也是江湖人,但其时太小,现早已没什么记忆。他这一声“卞小姐”叫得卞言浑身一哆嗦,微微点了点头,跟着他往街上走去。
卞寨的人烟是一家一户袅袅的炊烟和擂台的巾帼好汉比试正酣的大笑,黄发的“想当年”和垂髫的一曲绿叶作的笛,乃至山野间野兽百鸟的长啸啼叫。镇子上的人见着不论认得还是不认得,都颔首相笑,店家从不吆喝,见着客人点点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卞言在卞寨的人烟中就像入水的游鱼,但眼前京城喧嚣里却局促的手足无措。
街角卖糖葫芦的老汉拿小玩意儿吸引过路的孩子,只恨不能把糖葫芦直接塞到小儿嘴里;街边脂粉摊上女郎好像泡在勾栏的酒水里长大的,滴溜溜转着眼睛俯在女客耳边不知在说什么;挂了灯笼的酒家除了酒香还飘出小二“客官里面请”的喜庆招呼,好像还能看见他把汗巾一甩搭在肩上。
卞言一时被过于灵敏的五感乱了方寸,不知该往哪儿走朝哪儿看。
马傅见她站定不动,拱了拱手道:“小姐舟车劳顿,想必饿了。是在下思虑不周,还请小姐用罢饭再走吧。”说完做一个请的手势,引卞言到街边一家小店。
“二位吃点什么?”伙计笑开了眼,卖弄着把手上正做着的吃食一颠。
卞言本想说自己不饿,但看到伙计手里青青白白花花绿绿不知什么东西,咽了口唾沫,略一点头,向里间走去。
“客官慢用。”不多时,伙计把两碗东西端了上来。
卞言看碗里像是面,夹起来吹了吹。
“卞小姐,这是面皮,拌的,不烫。”马傅好像还怕她听不懂,做了个拌面的手势。
卞言大囧。北方的吃食她的确没见过:“啊。这样啊。”索性埋头吃面。
面碗很小,但埋得很实,一碗下肚撑得卞言动都不想动。
“卞小姐,我们这就走吧。”
“可。对了,我骑马。”
卞言骑马跟着马傅,发现京城越往里人越少,最后只有间或看到的卫兵。那些兵穿得甲胄长靴,走得整齐划一,但卞言一眼就看出其实气息虚浮,没什么功夫。
卞言小声说:“天子能养得起这么多肉架子,为什么不找些个有真本事的呢?一个会家子的顶十个这样的窝囊废。”
马傅依然驭马在前面慢慢地走,一言不发。卞言以为他没听到。往前又走了一阵,马傅突然开口:
“天子不需要会家子的走卒。有本事带脑子的只要几个就够了,各国各邦都是这样,剩下没本事的听任调遣狗咬狗。有本事的多了,天子何以自居。”
“那他干嘛招安?我们卞寨任一个黄口小儿也能把这些人耍得团团转。”
“招安?”马傅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你别看这些人半吊子武功,他们作战想得都是身后的儿女亲朋,哪怕肉身为盾也要扎根在这大晁,聚在一起比随时可以卷铺盖走人隐姓埋名的高手忠诚有用得多。”
卞言拽了拽缰绳,觉得人心可畏。皇帝坐江山的砝码竟是军中将士家中父老幼儒。
“那他干嘛招安?”卞言又问。
马傅不答。走到一扇小门前下马,回过身来:“卞小姐,下来吧。到这儿便不能驭马了。”
卞言本以为已经到了皇宫,哪知道下了马走了好一会儿,不知过了几道门,绕了多少路才看到皇宫的影子。她有心记路,但几道门一过便找不着北了——后悔当年没听霄二师兄的好好练练认路的本事。当年霄二称她“纵有天纵奇材,只手取月之能,然眼瞎耳聋天然鬼打墙,出了寨便只会一句话‘劳驾,哪边是南’。”
“前面就是了。”
马傅把马缰递给迎面走来一个带着高帽子的男人,侧过头对卞言说。
那个男人伸出手来接卞言的缰绳,低眉顺眼弓着背,拿手白净地像卞言剑鞘上的玉。
卞言忽然想起说书的说过,京城宫里有一种“阉人”,看着是男人,但其实不是男人。卞言一个激灵把缰绳甩给那人,撒丫子跑了。
“卞小姐初来乍到,不懂宫中的礼仪,少言少问,往后慢慢学。”
马傅一边将一块腰牌递给一扇巨门口的宫人,一边小声叮嘱卞言。
卞言不记得后面他们又走过几扇门,马傅把腰牌给了多少人,有传了几次话,他们总算到了个开阔地方。中间一个高台,再往上一座宫殿。卞言看着那金碧玉瓦的宫殿十分难受,好像一张巨网压了下来。
马傅与大殿门口的宫人说了几句话,行了个礼,与卞言侧立在宫门一侧静候。
卞言自问从来没这么窝囊过。她去哪从来是想去就去,想进就进,从来没有见个人还要通报再三,静立等候的道理。但看着马傅挺直的背脊和宫人低下的头颅,她却连一声还要几时都问不出口。
终于,一个同刚才那男子一样带着高帽的人出来,深深鞠了一躬道:
“大人这边请。”
那声音,卞寨里金盆洗手的毒三娘都得甘拜下风,卞言想着自己的脊背,脑子里浮现出佛祖的头顶癞蛤蟆的皮,倒抽一口气。
进殿之前,马傅轻而快地说了一句:“这是圣上召见处。”
殿中台上有一张形状古怪的椅子,上面端坐着一个穿金衣的中年男子,左手在桌上敲击,右手翻阅一本奏章,想必这就是当今圣上。
“圣上万安。”
马傅跪了下来,卞言看看他,没跪。皇帝抬眼看看她,挥挥手,“跪安。傅卿下去吧。”说完,四指指向卞言,“赐坐。”
马傅离殿后,卞言如坐针毡。皇帝看着他的奏章,时不时喝一口茶。卞言从来没有这么规矩地跪坐过,跪得双腿发麻。
“多大了?”
许是卞言龇牙咧嘴的嘶声终于传入他老人家耳朵里,晁梓昶终于肯开口说话。
“十二。”
“可曾入京?”
“不曾。”
“可喜欢京城?”
卞言没想到这万人之上竟然真的开始跟她聊天,不知该怎么回答。
“朕不吃人。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很热闹。但是没有蜀地好。太热闹了。”
“热闹好啊。你今后要习惯热闹。”
皇帝放下奏章站了起来,转过身,自己从架上取了一把剑,“来人。”
“在。”
“把小姑娘的剑拿给她。”
“圣上?”门口的高帽男子显得很为难。
“拿来。”皇帝不由分说。
“我们来比试一场。倘若我看你可以,你就是太子的伴武了,以后干腻了还可以在军中任职。如何?”
皇帝好像真的在跟她商量,旁边的高帽子脸一阵发白。卞言点点头,拔剑出鞘,一个箭步上前,翻转身来直取晁梓昶面门。
晁梓昶稳稳站在原地不动,剑垂在身侧,直到卞言飞身到了他面前,他在挑剑错开卞言的剑锋,闪身到了卞言背后,卞言双脚发力向后一翻,一跃到了晁梓昶剑上,站得稳稳当当,一个回身,剑端指向晁梓昶眉心。
“不错。”
卞言心知,看着像是她得了上风,但她已是黔驴技穷勉强应付,晁梓昶只是出手试探,没用力。
“很不错。小小年纪有这般功夫,很吃得苦,比太子出息。”
卞言没觉得有什么,旁边高帽子脸都绿了。
“·····太子住哪”
“怎么?还想去和太子比一场?”
“不是让我伴武吗?”
“日后你自然会见着。先去歇息吧。”
皇帝收回佩剑,竟把手在卞言头上拍了拍,那手温暖厚重,揉卞言的头像叔叔安慰亲侄女儿。卞言觉得奇怪,人人见了闻之色变的皇帝,在她看来像是爱扮演远房大伯的中年奇男子。但就是这么个满面和善的人,一道指令南下让她没了家园。
夜色已笼罩了京城,卞言任由宫人把她领到住处,撂包躺倒便睡了。
梦里,一江流水通了家乡和京城,对面是爹爹和师姐师兄,这边她身侧不知站了什么人,江面无波,也没有一叶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