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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鱼和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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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再多心酸苦楚全被碾进了繁重的课业当中。老唐说这叫做“前高三时代”,首战小高考落下帷幕,不管结果如何,新的征途已经开启。
他们没时间沉湎于情绪。
方季廷把口琴放回了家里,开始在排队等餐时背诵单词。江然换上纪池惯用的三菱笔,把艾米莉·狄金森的两行诗抄在了扉页上——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她知道无论前方多黑,深渊或是沼泽,她都要义无反顾地陷入其中,然后再拼尽全力,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那颗太阳。
整个四月,江然把心情收拾得很好。仅有的一次沮丧,大概是因为徐梦瑶要搬走了。
那天宿舍里办了一场欢送会。
过程十分简陋。四个女生围着翅桶,有些疯癫地放声高歌。也许是动静过大,引来隔壁寝室纷纷加入,甚至还有人背了把吉他,愿意为她们扫弦伴奏。
初夏夜晚,一群人挤在狭窄的后阳台里,边喂蚊子边唱着张震岳的那首《再见》:“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最后曲尽灯熄,徐梦瑶听得眼眶湿润,开始腻腻歪歪地说些伤感的话。
而林杉不解风情:“差不多了啊,你那出租屋只离学校半条街,实在没必要哭哭啼啼的。”她说完拿出了两听啤酒,那是拜托走读生悄悄带的,算作欢送会的最后一步。
铝环拉开,气泡从罐口疯狂涌出,一圈人互不嫌弃地抿了几口。茫茫夜色下,头顶是缺了角的弯月与广阔星空,她们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就这么毫无形象地打起了酒嗝。
但是江然没喝。
她看大家被蚊子折腾得挺惨,便抽身去找驱蚊水。结果打开抽屉——清冽的薄荷味一下子把人拽进了往事的流沙里。
北京,7-11,上个夏天。
这还是纪池给她买的那瓶驱蚊水。
林杉环顾一圈发现少了个人。她扒着后门催促道:“你快过来,我们还给你留了一口。”
江然摇头推辞。
她恍惚片刻,熟悉的气味粒子里藏着纪池说过的那句“未成年不喝酒。”后来在给陈以薇过生日那个晚上,他大概是高兴,倒也松口说过:“允许你尝尝,喝晕了我负责。”
但是现在不行。
江然叹了口气。她得听话一点,未成年不喝酒,因为喝晕了也不再有人为她负责……
*
到了五月,离别的气息越来越重。
晚自习刘斐童坐在讲台前值日,练习册堆了好几摞,严严实实地挡住半个脑袋。课代表抱着卷子从语文办回来,气息还没喘匀,已经在后排掀起了一阵喧闹。
原以为小半会儿就能消停,谁知越来越闹,刘斐童使过眼色也不奏效,于是敲了敲讲台厉声问:“课代表,你们那儿聊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课代表认怂。
旁边的赵航立刻白了他一眼,故意很大声地回答:“在聊贺凡呢,说他下学期就去中科大少年班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江然也是,她转头一看,才发现贺凡没在教室。
而讲台上的刘斐童已然变了脸色,欲盖弥彰地揉了揉鼻子,干咳两声,试图维持班级秩序:“请大家保持安静……”
她的声音不小,但话没说完就淹没在更大阵仗的喧闹声中——
“回来了,回来了。”
“中科大少年班是不是真的啊?”
“那高三还上不上了?”
“……”
贺凡出现在教室门口,没理会那些讨论声,径直走到讲台前登记迟到。他扬了扬下巴:“黑笔借我一下。”
刘斐童怔了几秒才递过去。
那似乎是她与贺凡为数不多的、如此接近的时刻。两人相距二十公分,她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字,手里握的还是自己的笔。她想问他中科大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然而那行字写得好短。
还没回神,贺凡已经把笔还了过来。刘斐童看着那扣好的笔帽有些挫败。她咽下所有困惑,只低声说了一句:“恭喜你呀。”
贺凡微微颔首,扔下一句“谢谢”。不知回应的是那句恭喜,还是那支递过去的笔。
教室很快重回静默,刘斐童觉得那像一场退潮,新潮翻涌过后,浪花有气无力地拍打沙石。
而江然的沙石则是那道圆锥曲线。她设了点又设了直线,草稿纸打了满满一页,思路依旧有些混乱。贺凡真要走了?她扭头看他,欲言又止。
过了几秒,贺凡递过来一张纸条:“乖前桌别开小差了,下课后到操场等我。”
江然还真乖乖去了。
五月份的操场承载了许多情绪。大晚上踢足球的男孩们,就着孤零零的钠灯撒野狂欢;角落里促膝而谈的女孩们,或笑或泪、天南海北。
江然坐在裁判台上等人。墨绿色的铁架台,漆皮斑驳染了锈迹。贺凡晚来了三分钟,手里拿着一张硬质纸。江然仔细一看——
2014年中科大少年班准考证。
那就是真的了。眼前十五岁的小男孩真要走了,真要早她一年成为大学生了。而更重要的一点,在自己尚未来到的高三生活里,即将不会再有他的出现。
江然思忖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准考证上的照片还挺帅的。”
“那还用你说?”贺凡臭屁了一下,言归正传,“其实是我爸妈报的名,临考了才把准考生塞给我。”他搓了搓鼻子,语气有些闷,“机会是挺好的,但我还在犹豫……”
贺凡犹豫了一整个晚自习,始终盯着江然的后脑勺发呆。他要真考去中科大了怎么办?那么长的一年高三,谁会在她仰头滴眼药水时默默撤走书本,谁会不厌其烦定时定点地照顾那盆绿萝……
可能有人也会。
但对贺凡来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统统是他懵懂青春期里最难割舍的心事。
然而江然瞪大眼睛:“这有什么可犹豫的?科大少年班多适合你啊,你得好好把握机会。”
拳头果然砸在了棉花上。
贺凡沉默一会儿,更加直白地问:“你会考中科大吗?”
江然摇了摇头。
贺凡又不甘心地追问:“那你会来安徽找我吗?”
江然沉默。
五月份,天空已经暗得不纯粹了,浮着万家灯火温柔的光晕。晚间的校园广播正在播放六十年代的乡村民谣。女歌手不加修饰的嗓音在整个校园缓缓摇荡: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bye.”
江然在那一刻应该懂了。她轻轻拍着贺凡的后背,像在安抚:“说起来,我还没去过安徽呢,有机会的话肯定找你玩。”
贺凡看着她,怎么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他甩开搭在后背的手,语气里掺着不满:“我看你根本没一丁点舍不得。”
江然愣了几秒,你委屈什么?
“过来。”她招招手,像哄小朋友那样抱了抱他,“我当然舍不得你了,但我更加替你开心。真的,科大少年班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弟弟你去试试吧。”
贺凡头一回被人这么抱着,身体僵直,哼哼唧唧半天也说不出话。
晚风轻拂,广播里仍旧放着六十年代的歌谣。江然害怕温情过了头,摸摸他的脑袋,转变话锋:“那剩下一个月你就专心备考,能不能当我的学长就看这次了啊。”
“谁稀罕当你的学长了。”贺凡闷哼一声。过了几秒,又凑着耳边很轻地嘀咕道,“等着看吧,臭学妹……”
*
操场的钠灯很亮,悬在司令台前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纪池刚跑完五圈,抹了把汗,撑着膝盖呼哧喘气。
然后下一秒——气息突然顺不过来,胸腔刺痛,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看见江然了。
半个月未见的江然。
她还真挺杀伐果决的。哪怕纪池大中午等得日头烧尽,她也不去报刊栏看他一眼;又或是晚二下守在那条牵过手的小路,结果长灯熄灭也无人影。
江然真的说断就断。
但纪池没法脱敏。他白天躲进浩如烟海的生竞题里,晚上就去操场跑圈。故意把自己折腾得很累,这样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不会在深夜无济于事地疯狂想她。
今天也是,跑圈,流汗,喘不过气。结果生理上的痛苦还没平复,一抬眼就看到江然笑脸盈盈地抱着别人。
其实也不算别人,那是她的后桌,上次去高二帮她取作业时打过照面。
那天时值傍晚,教室里稀稀落落没多少人。刚进门就看到贺凡站在江然的桌边整理试卷,一张张全按科目分类,还用荧光笔标注好了重点题。
他们的对话很短。
贺凡搓了搓鼻子,有些局促地问他:“江然…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纪池微怔,他也想知道答案,但那些发出去的短信迟迟没有回音。于是他也只能非常含糊地说一句:“没事的,你别担心。”
那语气很轻很轻,是在安慰贺凡,更在安慰自己。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讲话,默默把那些试卷装进了文件袋里。
离开教室前,纪池又被叫住。贺凡踌躇了一会儿,语气诚恳:“要不你把这些也带给江然吧…应该能帮到她。”
那是几张活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这两天的课堂笔记。纪池接过,很认真地道了声谢。
天边暮色四合,明晦不清。可能他当时的心情也是那般,一边高兴着有人能像这样无言地关心江然,一边却也忧虑、嫉妒、歉疚不已——比起自己准备的文件袋,贺凡那几张活页纸的分量可要重得多了。
现在他们抱在一起。
纪池好巧不巧地撞见了,甚至还对上了江然的目光。看着她本能地退开半步,又受理智驱使,别过脸,把手环得更加紧了……